1
每个深秋的周末,江小白都会骑上那辆他爸淘汰给他的凤凰牌自行车来找我,正值午后,大人的鼾声混杂在老车子“吱呀吱呀”的响声里,像一支热闹的歌。
我悄悄从妈妈身边爬起来,小心翼翼绕过一块坏掉的木板,扑上他的后座,他一路飞驰,带我去远郊的批发市场买橘子。饱满多汁的甜蜜和青涩的酸融在一起,晴朗的天空下,浓稠蜂蜜般的日光照在江小白的脸上,一切都温柔得让我想开怀大叫。
我拽着江小白的衣角喊:“有什么事比剥开一个橘子,闻一闻指尖上的味道更幸福吗?没有!”
江小白笑,自行车晃起来,蜿蜿蜒蜒轧过姜黄色的枯草,倒在柔软的溪水边。
我看着水里畅游的石斑鱼,心底有些伤感,很快就要到橘子离市的季节,那时候的橘子价格会被抬得很高,江小白省吃俭用,省下早餐钱也不够买,可四季更替,新鲜事物取代老旧的东西,理所当然。
江小白像是看穿了我的心事,附在我耳畔说:“没事的安心,我家明年会种一棵橘子树,你就有永远吃不完的橘子了。”
农历年伴着鞭炮声喜气洋洋的时候,江小白的爸爸从遥远的江苏回来了,每到那几天江小白都格外开心,是从内而外的快乐,不像平日和我在一起时安静的温和,仿佛平静的海面下正酝酿着澎湃的巨浪。
除夕的中午我和父母去外婆家吃团圆饭,傍晚转战奶奶家,最后十万火急地赶回家看春晚。
春晚倒计时开始时,江小白会准时敲我家的大门,鞭炮声从11点57分左右便持续不停,江小白扯着嗓子喊:“安心,我们去放花炮吧。”
可是这一年,我在家等到延时的春晚结束,鞭炮声静下来,也不见他的身影,我有点生气,不知道他在哪里见到了什么好东西,竟然忘记了我。
让我意外的是,等到大年初一,江小白仍旧没来。
一大早我妈就开始包三种馅儿的饺子,我坐在窗前吃橘子,16岁的女生几乎所有的情绪都被小说中的话所控,我开始怀疑在我的认知里认定不会改变的习惯,真的在我们的身体慢慢发芽时潜移默化地改变。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楼下忽然传来江小白的喊声。
他穿着不合时宜的单薄长袖却满头大汗,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泥巴,江小白冲我神秘地笑:“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转过街边喷香的栗子铺,再转过那片含苞的蒲公英,我奇怪地问:“这不是你家吗?”
江小白的脸一红,到了转角处,他在我的眼睛上系上一条红色的丝带:“一定不可以偷看哦。”
但我还是偷看到了,二月春风似剪刀,将日光剪得细碎,洒落在那棵不算粗壮的橘树上,浅绿色的枝叶中点缀着细长花瓣的白花,风一吹,沁人心脾的香,树脚下翻出的泥土是新鲜播种的痕迹。
所以当江小白拆下我眼睛上的布条时,映入眼帘的,是李一心恬静的脸。
她正蹲在一朵迎春花后拉手风琴,大概是刚入门,声音难以入耳,我皱了下眉头,江小白的脸都白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安……安心,你不喜欢吗?”
“怎么会?”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指着李一心说:“只是她拉得太难听了,有点煞风景。”
江小白眉开眼笑,他跑过去:“手风琴是最配橘树的声音,怎么会不好听呢,我来教你。”
李一心受宠若惊地站起身,我拉过江小白的手:“我家的橘子吃完了,陪我去买橘子。”
江小白的重心回归到我身上,他有点担忧地望着我:“安心,我爸回来时不是刚给你家送去一整箱吗?你吃那么多,会不会变成一个橘子。”
2
我讨厌李一心,女生的第六感无比敏锐,我坐在江小白的车上,转过头看到她漂亮的丹凤眼里闪烁着碎钻般的光芒和一丝艳羡。
开学那天,江小白没有骑车子,高二的书多,他很早就拖了个运货的板车来我家找我。我磨磨蹭蹭不肯出门,实在觉得这样的江小白像个灰头土脸的搬运工,但鸣笛声响起,我听见李一心朗声问:“江小白,你在这里做什么?把板车挂在我家车后,乘车去学校吧。”
不等江小白回答,我旋风一般跑出来,拽着半边麻花辫说:“我们走吧,我收拾好了。”事实上脚上还穿着毛绒绒的拖鞋。
当时的我狼狈却不自知,在很久后我才发现,那一刻我已经自乱了阵脚。
李一心笑笑,转头摇上车窗,长发甩进车里,江小白说:“安心,你想要个李一心那样的发夹吗?挺好看的。”
我气急败坏地丢下句不要,跑回了屋。
江小白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等我从牛角尖里钻出来,跟着他一路飞奔到学校时,双双迟到了。
班主任指着教室第三排的好位子:“江小白你坐那儿,和这学期刚转来的李一心同学同桌。”尔后又白了我一眼,瞟了下最后一排的位子。
我坐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虽然从这个位子,能正好望见窗外的桑树已经打起了花苞。
我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苹果,盯着李一心高高束起的长发狠狠咬了一口,江小白正帮她画辅助线,整个人都趴在了她的座位上,我不甘地把目光丢到窗外,便一眼看见了赵燃。
他属于那种一眼望上去就好看得一塌糊涂的男生,眉宇间透着英气,深蓝格子衬衫熨得笔挺,脚下生风很快就走进了教学楼,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之后的体育课,江小白跑过来:“下去上体育课吧,这节课我们班和三班对决,你要来为我加油哦。”
就是在球场上,我又看见了那个深蓝格子,我兴奋地询问江小白,他茫然地说:“他是三班的赵燃,怎么了?”
我摇摇头,安静地看比赛,在对决到最激烈的时候,我眼睁睁看着赵燃起跳,江小白欲抢过他手中的球,一瞬间有点儿想气气这几日总给李一心讲题的江小白,跳起来大喊了一句“赵燃加油!”
江小白的身子僵了一下,赵燃稳稳地投进了一球,裁判吹哨,球赛结束。
赵燃一下子闪进拥挤的人群,我看见李一心跑去给江小白送水,他心不在焉地推开,春暖花开时的日光有些耀眼,让我看不清他们的神情。
3
橘树的白花在一场细雨中谢去了一大半,我们从郊外回来,我惊喜地发现橘树结出了拇指大小青涩的果子,我习惯性地对江小白说:“等橘子成熟了,你要爬上去帮我摘。”
江小白有点冷淡地说:“赵燃以前是体操运动员,你找他不是更合适?”
我有点儿尴尬,不知道江小白吃错了什么药。
江小白突然毫无征兆地和赵燃成了兄弟,而李一心当上了英语课代表,她主动示好:“安心,以后你再也不会因为单词听写不及格被叫家长了。”
周末时我们常常一同出行,江小白带我,赵燃带李一心,可是下一次临行前,江小白的自行车坏了,让我坐赵燃的车去目的地,他乘公交,李一心坐她家的私家车。
赵燃的车骑得很稳,我忍不住催促:“快点,再快点儿。”
有的人像一扇足够惊艳的大门,好奇地推开后才发觉里面空空如也,比如赵燃,而有的人是持续照耀着的温和日光,不耀眼却带着长久的温暖,如江小白。
他总是穿那件格子衬衫,久了我会皱着眉头问他为什么不换衣服,他挠挠头:“懒得换,一次买了三件一模一样的。”
我翻了个白眼,看见远处的李一心头上戴着一串紫蔷薇的花环,一看就是江小白的手艺,左边嵌着一朵桔梗,是我最喜欢的。
江小白将另一个花环递给我,上面还插着一只可爱精巧的狗尾草兔子,五月初的阳光暖和起来,风中却仍透着丝丝凉意,李一心却已换上了棉布裙,碎花和头顶上的花环相映,我心一慌,打掉江小白递来的花环:“难看死了,赵燃,你给我编一个。”
赵燃的手工烂得可以,我兴致索然地抬起头,江小白站在不远处,不知道李一心说了什么,他笑得格外开怀,竟转过身主动邀请我们一同去他家吃晚饭。
要知道江小白可是很少带别人去他家的,连我都只在很久前,用生日愿望要挟他去过一次。那是一栋破旧的二层小楼,阴暗逼仄的屋子里弥漫着药味,江小白外婆的咳嗽声像石英钟般不急不缓,永不停息。
“你家不就只有咸菜配剩饭,有什么好吃的。”我脱口而出,江小白的笑容僵住了,他的脸色由白到红,最后隐忍中透出暴怒。
李一心在一旁帮腔:“安心,粗茶淡饭挺好的,不想吃你可以不来。”
后来李一心说,江小白种橘树时她就在旁边,她看到用糊着泥巴的手擦脸上的汗水,却神情期盼的江小白时,就根本没想过能把他从我身边抢走,“我看到他的眼神,就知晓他对留在你身边的决心有多坚定。”
那晚我还是灰溜溜地跑去了江小白家,江小白和赵燃都不在,李一心正吃力地往树上爬,拧下了一颗拇指大小的浅绿色橘子。
她低头看到我,惊慌失措了一瞬,我望着她:“为什么偷我的橘子?”
其实李一心只要随便说一句这棵橘树是江小白种下的,就能将我驳回。我和江小白的关系敏感又繁琐,但她没有落井下石,她从树上滑下来,微笑举起那枚青涩的果实:“你看,这就像我和江小白,永远结不出甜美的果实。”
风飞扬起李一心秀美的长发,我心里却涌出一丝兔死狐悲的难过。
李一心忽然问我:“你喜欢江小白吗?”
我顿了一下,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大着嗓门扬起头:“那当然。”随即而来的是江小白惊喜地问:“真的?”
那晚江小白和我坐在橘树下说了许多话,他告诉我误以为我喜欢赵燃后,艰难地与他称兄道弟、将我推给他,却又忍不住争风吃醋时有多狼狈。月光将橘子照得透明,空气中有清冽的香味,江小白说:“安心你知道吗?从前我一直觉得你的心属于更远更灿烂的地方,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让我安心。”
我不敢抬头,分明听见心底不安的声音在剧烈地发酵、膨胀,变得无比巨大。
4
李一心和赵燃就这样淡出我的生活,变成泛泛的点头之交,江小白重新骑上那辆“坏了”的自行车载我去学校。橘子在慢慢长大,生活的内容变成了那一纸分班表,江小白说:“安心,你跟我一起学理科吧?我好照顾你。”
楼下的合欢花冒出浅粉的花,见我不作声,江小白又补充:“那我跟你一起学文科,反正我成绩好。”
我不愠不火地吐出一个“理”,江小白立刻眉开眼笑,半晌后他又转过脸:“你不开心吗?农郊的市场橘子已经提前上市了,放学后我带你去买吧。”
我摇摇头,第一次觉得老师走进教室的时间恰到好处。
我以为江小白能理解,但事实上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感情,其实我不喜欢江小白,准确地说,至少十几年来,我一定要他陪伴在我身边,却从未有过奇妙的爱情里非他不可的感觉。
可当初碍于李一心的面子,我亲口承认过,这之后江小白对我的好,全都建立在我们两厢情愿上,而我何德何能,受得起这份几乎将自己的所有都奉献给我的喜欢?我们再也无法回到过去无忧无虑,橘香四溢的时光。
这个秘密持续在我心底发酵,我始终没有勇气捅破它,直到桑葚的紫色汁水日渐饱满的时候,李一心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那天江小白兴奋地告诉我,橘子树上朝南的果子已经泛黄,爬上自己种下的橘子树摘橘子,是件多美妙的事啊。我迫不及待盼望着下课。
可是活动课快结束时,江小白消失了,我找遍了学校,在电脑房后的车棚前看到了嘴巴染成了紫黑色的李一心,正当我准备问她有没有见到江小白时,她突然将一串桑葚递给我:“江小白刚刚爬上去给我摘的,很甜,你要吗?”
名字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我想要江小白只属于我的安心,而这么久来,李一心真的一心一意爱慕着江小白。
十六岁时的我总以为爱是个模糊又激烈的词语,像罂粟,像夹竹桃,漂亮却带着毒。而从大城市转学过来的李一心显然比我清楚自己的内心,我很难描述李一心当时的表情,似笑非笑,和平日里善解人意的她判若两人,总而言之,我被激怒了。
我不确定是我这么多年都没能改掉的口不择言的毛病多一些,还是冥冥中希望江小白听见,从而结束这一段痛苦又漫长的欺瞒的情绪更胜一筹,总之我像头小豹子,冲过去打掉那串桑葚:“其实我不喜欢江小白,但我就是想让他在我身边,不是你的你永远也得不到,我招招手他还是会选择我。”
我话音刚落,江小白面无表情地推着车从车棚里走出来,我一下就后悔了,暖风拂过我滚烫的面颊,我狼狈地落荒而逃,我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感觉,我要彻底失去江小白了。
5
六月里橘子的清香开始飘满街道,爷爷将橘子皮晒干做药,似乎走到哪里都能遇见那一点黄绿的酸甜,只有说要亲手为我摘橘子的江小白离我越来越遥远。
他越发忙碌起来,新一次考试的成绩稍有下降,每天放学时如箭般离开,早上却总是迟到,我家门前的柏油马路依旧被清晨的日光晒得闪烁,却再也没有骑车的少年将车铃摇得叮咚作响。
没有了江小白的生活平淡得像一汪长满青苔的水,一颗石子扔进去也漾不起一丝涟漪。我收敛了自己的心性,整日埋头在书本中,偶尔会察觉到一丝目光的注视,抬起头是江小白转过去的面孔。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那上面凝结着一丝忧愁,我胡乱猜想江小白的心里也不好受,我们认识的时间得用十年为单位来计量,怎么能说散就散了。
李一心像我们之间的禁地,江小白却偶尔为她讲解题目,我也想像普通女生那样捧着作业过去,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却也望不见那动人的山水间。
其实那时我是喜欢江小白的,只是在十六岁的我的认知中,喜欢应该是把日子过成酸溜溜的诗,或是轰轰烈烈的一场梦,不然我不会觉得江小白成了李一心的猎物,她一颦一笑,我都如临大敌。
又一个周五的黄昏,我独自走在街边,卖橘子的婶婶突然塞给我一个轻巧的金黄的橘子:“不甜不要钱,来,囡囡尝一个。”
清冽的酸甜触动我的味觉时,江小白给我打了通电话,他焦急地说:“让李一心给我打电话,快点儿。”
我愣了一下,委屈又不甘,如果那时江小白再多跟我解释一句,也许我们的未来都会被改变,可是他只丢下这句冰凉的话,电话戛然而止。
等我思前想后再拨通李一心的号码时,江小白的父亲刚刚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因为路途拥挤,救护车晚到了十五分钟,江小白的父亲大脑内出血导致昏迷,可能下半辈子要在轮椅上度过。
当时李一心家的车就停在一旁,只要及时找到她,她给司机打去一通电话,便能让江小白家躲过一劫,可是十万火急的那一刻,江小白只记得我的号码。
我穿着碎花裙穿过拥挤的街道,跑过那些江小白和我笑过闹过骑车载我飞驰而过的柏油马路,等我气喘吁吁赶到医院时,江小白红着眼睛望着我,声音嘶哑地问我:“为什么不打电话?”
我哑口无言,看他扬起手,最终无力地砸在墙上。江小白转过身,声音里满是哽咽:“你们走吧。”李一心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我每走一步都觉得天旋地转,懊悔不已。等我踉跄着走到楼梯口时,江小白从身后轻轻抱了我一下:“爸爸要把橘树砍了圈鱼塘,这几天不是我不想理你,是我担心如果橘树没了,我该怎么向你交代,你会更讨厌我吧?”
橘子开得最旺盛的时候,江小白放弃了爸爸从远方回家久住的机会,争分夺秒守着那棵橘树,却在他父亲爬上树摘完了橘子拿起锯子时,手忙脚乱晃倒了梯子,江小白的父亲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震得四周尘土飞扬。
6
橘树留下了,江小白离开了,他们要去投奔大城市的亲戚,一边打工赚更多的钱,一边给他父亲治病,因为我,他不得不阴差阳错地放弃了安逸,在这个橘子甜如蜜的季节。
他离开时李一心执意要叫我去,江小白拒绝了,他说我要是去,他就走不动了。会想东想西,想以后没人给我摘橘子没人照顾我了,我该坐在谁的车后座上在春日里大声唱歌。
我们就这样走散在人海。
高中后课业繁忙起来,我选择住校,偶尔回家时我会特意绕远坐经过江小白家门前的公交,看它露出浅绿色的芽,开出白色的花,最后挂满沉甸甸的多汁的橘子。
橘子开始掉落的时候,我拍了许多照片发在网上,期盼着未来的某天他能听说,那棵年少时亲手为我种下的橘树,已经亭亭如盖矣,再回来亲手为我摘橘子。
那时是21世纪初,我还没听说过那种供青涩的少年觥筹交错的叫江小白的酒,却早已尝过了青春里最烈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