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吕受益的高个子男人,我们在社会上经常能看到。
他生活在繁华的上海,但那个水晶球一般流光溢彩的城市把他压得狼狈不堪。
电影没开始前,就看到吕受益的剧照,油腻腻的头发和总是躲躲闪闪的眼神,让人心中生不起敬意。你知道的,我们在平凡的日子里挣扎得够久了,更喜欢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传奇人物,希望看他纵马从烟柳长堤间经行,把生活变成一场不切实际的艳遇。像吕受益这样的人,简直时刻都在提醒我们,生活还可以有多糟糕。
他是怎么把自己变得一团糟的?他善良,但那种善良中也带一点儿“暗戳戳”的坏。初见,他面对能带给他希望的店老板,即使受到驱赶,仍小心地赔笑脸。去印度进违禁药,他是不敢的,会坐牢的呀!就算没有这种药会死掉,依然不敢,这个人只可以在社会给他划定的小格子里挣扎。
吕受益真诚地尊敬程勇,真诚地想让病友们一起好起来。请勇哥去家里吃饭时,他是真的很开心,又不擅长表达,只好反复地说“小酌一点,小酌一点”。醉后他看着摇篮里酣然睡去的婴儿傻笑,“想活到当爷爷”这样的话只敢在亲人们睡去后才敢小声表达;在程勇迫于压力,宣布不再贩药、大家散伙的时候,想挽回又无能为力的他急哭了,反复地说“勇哥你是喝醉了吧,大家都喝醉了吧”。但最后,也只能半张着嘴,迎接世界的恶意,得知这不是醉话后他有一个要哭出来的表情,最终没有哭,只是委屈地戴上口罩斜斜地走进大雨中,行走得疲惫不堪。
最后没说出口的话是,他想活下去。
最让我难过的,是一年后,已经当了制衣厂老板的程勇去病房里看他,他的病情急转之下,病人躺在病床上,依然小心地赔着笑容:“吃个橘子吧。”
“怎么会这样呢?”老板瞪大眼睛问他。
“没有药,就这样了呀。”依旧是一脸抱歉的笑,好像现在这个样子,给大家都造成了麻烦。
那个瞬间我内心的难过汹涌澎湃,这种难过,超出听他清创时的惨叫,超出看他为最后的告别鼓起所有勇气。
最后的结局其实也很像他,你在网上随便搜搜,会找到许多这类人的资料。他们大多活得优柔寡断普普通通,自己不修边幅,却会记得在女儿的麻花辫上别上好看的动物发卡;穿着拖鞋在喧嚣的菜市场里皱起眉头,小心地嘟囔几句;是亲戚吵架时的和事佬,也是你们身边的普通朋友;在心情不好时你可能会呛他,可是,当你真正有快乐想和别人分享时,多半不会想起他们。他们个性模糊脾气温和,说不出什么让人拍案叫绝的话,做不出什么光芒万丈的事业,看起来窝囊极了。他们总是需要很多很多勇气才能去面对生活。就算死了,讣告上也不会有太多闪耀的词汇。
那些被生活压垮的中年人,在聚会上多半是会被遗忘的,人们理所当然地忘记,忘记他们也曾经有梦想,也曾经是眼睛闪闪亮、躺在襁褓里被许多人关注的孩子。
他们的愿望很简单,和身边的亲人一起,好好活下去。活到房贷还完,活到身体痊愈,活到看着儿孙满堂家里每天热热闹闹。
可是生活对他们很吝啬,这些愿望不断地简化,生了病,看不起,就保守治疗吧;门把手坏了,找个塑料的粘一下也是一样,缝缝补补又三年嘛。
可能活不到儿子结婚生子了,就坚持坚持吧,撑一撑吧,能活一天赚一天嘛。
哪怕能看到他考上初中,也是好的呀。
他们卑微如蝼蚁,他们亲切得就活在我们身边。
我身边最像吕受益的人,是我爸爸。他曾是个喜欢旅行、很有个性的军人,然后在生活的重压下不断变小,变成今天面目模糊、总是带着一脸抱歉笑容的中年男人。
在过去,他喜欢天南海北地闯荡,似乎没什么困难能羁绊住他的脚步。
如今,他连背影也佝偻下去,散步时总是跟不上大家。
在过去,他在纸上为我写下辛弃疾的词,指点文坛飞扬激烈。
如今,他因为工作时应变能力不够,被老板当众一点情面不讲地训斥,回家后还因为担心被炒而睡不着。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为什么原本清朗的脸被生活洗刷得面目全非。是什么改变了他们?那些被误解却笨拙地无法表达的无奈,那些被当众冷落的尴尬,那些对自己能力不够的质疑与自惭形秽。
只有身边的亲人知道,被时光改变的他们,经历过多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小时候我会对他说,爸爸、爸爸等长大了我要赚好多钱给你花。
现在,我却再也不敢说这样的话,因为我终究没能“赚好多钱”,微薄的一点薪水,被分成许多份,变成孩子的奶粉、玩具,变成聚会时的连衣裙,变成旅行时的机票……再难分出去一点,留给渐渐老去的他。
是不是有一天,就在我的忽视和冷漠中,我会渐渐失去他?光影流转,许多陈年的记忆逐一泛起,我突然想起来,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回家看看他。
或许,我该首先给他买一部智能电话,我不想再看到他在饭局当中,看到大家都在玩手机,聊起时下热点话题而手足无措,只能露出尴尬的笑容。
那些挤出来、委屈的、对这个世界不断妥协的笑容。
如果你身边也有吕受益这样的人,请抱抱他们吧,他们的打拼比常人更辛苦,他们受了委屈后不懂得诉说。
生活于他们,会比旁人艰难得多。如果再没有人拥抱他们,这个世界,该有多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