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书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人人书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人人书 > 杂志 > 与朱伟《重读八十年代》

与朱伟《重读八十年代》

时间:2024-11-05 10:30:21

“我们对于80年代文学的理解,远远没有达到我们对于80年代社会改革的理解。”

主编《三联生活周刊》二十年,《重读八十年代》让退休后的朱伟又回到了文学(蔡小川摄)

2013年,朱伟曾在博客中以《我与八十年代》为题,想依自己的生活轨迹回忆80年代的各个节点,记录他与一位位作家的交往过程。可惜的是,文章刚刚写到1980年,就没再更新了。是因工作繁忙。那时候,作为《三联生活周刊》的主编,编辑工作占用了他几乎全部的时间。

2015年,退休后,朱伟开始应邀给周刊写专栏“80年代”,写作对象是他在80年代熟悉的作家和他们的作品。从第一篇解读王蒙开始,少则五六期,多则用十余期栏目的体量,通过作家的创作背景、写作意图和特点,完成对一个作家的梳理,兼有与他们交往的回忆。三年时间,已写到的作家有李陀、韩少功、陈村、史铁生、王安忆、莫言、马原、余华、苏童、格非等人,最近在写贾平凹。如今,大部分文章被集结成书,命名为《重读八十年代》。

朱伟说,这个专栏的写作建立在他与作家熟识的基础上。他口中的“熟识”,大概与我们现在的定义不同,至少程度不同。在80年代,趣味相投的人是可以用大把大把的时间,从早到晚,整日整夜混在一起的。那时候,他是《人民文学》的编辑,与作家们既是编辑与写作者的关系,也是朋友知己。他的文学履迹,除了每周一遍遍巡查全城的书店搜寻新书,就是骑着自行车从一个作家家里出发,去见另一个作家。

朱伟那时住在白家庄,张承志住在三里屯,李陀住东大桥,郑万隆住东四四条,史铁生住雍和宫大街,阿城住厂桥,都是抬腿就到的距离。80年代的亲密无间,是彼此都不用打招呼,随时敲门就进。“我还清楚记得,早晨我骑车去阿城家里,他总在被子里瓮声瓮气说:‘催命鬼又来了?’傍晚去,他则总不在,桌上有留言:‘面条在盆里。’”“最难忘的是1990年夏天,余华、格非一起在我家看世界杯。那个决赛之夜,我们准备了啤酒与各种吃食,余华坚挺马拉多纳,我则赌德国队,格非态度游移。”多让人羡慕的回忆!

文学之繁盛,80年代《人民文学》的发行量能达到100多万。作家只要在这个被称为“皇家刊物”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一篇小说,就可以成为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当时,很多作家的重要作品,都是经朱伟之手发表的。一个好编辑之于一个好作家,不仅仅意味着发掘,还存在培养,就像之于成长的一方肥沃的土壤。因此,作为编辑,不仅仅是与作家同为文学潮流的经历者,也同样是参与缔造者。

可以说,解读80年代的文学,恐怕很难有比朱伟更合适的人了,且他依然可以读得那么认真!文章的写作程序大致是这样的:作家把全部作品和作品发表的顺序给他,他从他们的创作论中确定一个标题,然后一本书一本书地阅读,在阅读中寻找破解结构的途径。这些小说,很多他过去都读过,有些就是经他之手发表的,现在也都一一仔细重读。读的过程中,有疑问再去问作家。如此,一周内通读一部长篇或两部中篇,动辄几十万字,再写出分析的文字,保证每周的专栏,工作量不可说不繁重。每一篇文章发表前,朱伟还会发给作家看。他说,对他而言,就像是交考试答卷,答完要请作家审阅。“他们一般都满意,说几句好话,‘宝刀不老、理解我者还是朱伟’等等,我付出的辛苦亦就得到满足。”

重读之后,朱伟的结论是:“就我已梳理完的这些作家而言,如将他们看成一个整体,就已经是很骄傲的一个时代了。这个作家群对中国现实与自身的思考,其实已经远远超越了20世纪的前辈作家。”一本书下来,虽然还有很多重要的作家没来得及收录或还没有写到,比如,汪曾祺、陈忠实、路遥、阿城、王朔、刘震云、王小波……但可以看到,一部个人经历的80年代文学史正在完成。

朱伟说,也许再花几年时间,涉及的作家更广泛些,才可说形成系统和规模,且一部文学史,还必须对80年代各个阶段社会背景的烙印做出反映。就眼下的这本书,他始终只是强调导读的意义,更在意的是自己对作品,对作家创作轨迹的解读,希望有助于读者更好地了解那些作品。用他的话说,这正是一个编辑该做的工作。而我们看到的,是一堂堂兴味盎然的文学课。“80年代文学对于中国文学史,对于文学的发展到底构成了多大的承启作用?这些重要作家的作品到底构成了什么?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事情。”朱伟说。

三联生活周刊:你说自己对作家作品的解读实际上是一个导读,为什么倡导文学作品需要导读?

朱伟:我们过去讲一个作品需要接受美学,作家的创作在读者中间需要有一个接受,实际上就是你对他作品的阅读,你的解读方法。这就跟破案一样,案子就是作品,怎么能把案子中间真正的案情破清楚,是考验一个阅读者和作家的智商能不能对接的问题。

很多读者阅读作品可能会被故事牵制,实际并没有读懂。小说的表面是故事,作家在写故事的背后有一个目的,要通过故事去了解目的,就需要有导读。导读是从作家到他具体的作品,首先让你了解他们各自的写作方法是如何,然后了解每一部作品的创作意义,也就是写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什么。这就是我的工作。

我觉得实际上存在一个“文学课”的问题。小说阅读可以说是在艺术修养中最最普遍的一种修养,人们读小说,有的人就是为了读故事、读消遣,有的人就是为了读经典。现在大家都觉得文学修养特别重要,我觉得它是需要老师来带的,从某种角度上讲,就是文学课。

纳博科夫有本书叫《文学讲稿》,我还是在80年代看的,那时还有一本福斯特写的《小说面面观》和一本《现当代小说99篇》,推荐99本书,了解现当代最重要的作品,每个作品有一个简单的介绍。我觉得我做的工作就是这样的。

离开《人民文学》,做《三联生活周刊》20年,我现在回过头来看,重新跟这些作家做交流,把我写的东西给他们看,实际上是给作家交一份答卷,让他们来看我对他们的分析是否能有会心一笑,然后他们觉得我仍然是宝刀未老吧,我的阅读还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作家自己都能看到吗?

朱伟:有的东西作家能意识,有的东西他也不一定能意识到。因为他在写作中间,也会被写作牵制着走。比如莫言,他很特殊,他写长篇小说一天可以写一万八千字,就像流水一样,一气呵成。这中间他未必思考那些问题。你去对他做总结,他觉得你讲得非常对,那正好。而有的作家构思是很清晰的,比如余华,每天写得很慢,基本上每一段句子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就是在有意识地写作。作家和作家之间很不同,这就需要你去辨别。

我以前总是举一个例子,就是斯皮尔伯格,他说他拍电影是把一颗石子扔到树林里面,去寻找石子的过程就是一部电影。一个作家的写作也是这样,他先有一个想法,然后这个想法慢慢膨胀,变成一部作品,方法不同。作为一个编辑,去阅读,在阅读中间去想这个故事背后可能有什么,读完之后,去想这个故事背后的逻辑是什么。

三联生活周刊:你阅读一个小说,会关注哪些方面?

朱伟:我们当初阅读小说,觉得小说当中有三个层面,第一是它的故事,第二是它的氛围,第三是它的内核,小说中间有可能通过结构表达的东西。我的说法是,这就是一个专业的对小说的解读方法。我对这些作家的梳理基本上就是这样,首先把他的特征梳理出来,然后把每一个作品的写作意图告诉读者,读者可以作为一个启发,再去阅读这些作品的时候,会发现原来可以找到这样一个路标去理解作品。

三联生活周刊:你通过什么来判断一部作品?在做《人民文学》编辑时,主要凭感觉还是用方法?

朱伟:无论是好作家的诞生、好编辑的诞生,还是好读者的诞生,一个人的认识,都是因为他的阅历。我始终强调一个人的阅读量,如果没有一定阅读量的累计,就不会有阅历。阅读量使量变达到质变,通过阅读很多作品才能知道作品中间有一个结构的问题,作家和作家之间是有区别的。这还不够,不能仅仅读小说,还需要有其他的积累,比如哲学、认识论的积累。哲学的方法很重要,它会告诉你一个逻辑编码,就像数学公式,有了哲学的基础你就可以从作品的更深处去了解。

我原来讲过一个读书的话题,一个人需要不断地颠覆自己,当你熟悉了一种阅读以后,就要跳出来,去阅读你不熟悉的东西,然后通过阅读不熟悉的东西扩大阅读面,因为碰到不熟悉的东西,你就会拼命去钻,熟悉的东西只会顺理成章地读,不会进入另一个领域,进入另一个领域再来看这个领域,它可能就不一样了。这就是我们讲的看一个东西要同时打开好几个窗口。有的人只是顺着自己的一个方向,那就会变成一个匠人。

我在做《人民文学》编辑的时候也经历了几个阶段,刚开始的时候是用感性,我的感觉相当不错。80年代初期我和王蒙认识,他就觉得我的感觉非常好,他写一篇小说让我看哪儿好哪儿不好,我说得非常对。这个判断就建立在阅读量上,我读了很多外国小说,它们变成了我的框架。到了80年代中后期,我发觉我的理论性不够,就开始读哲学。当读了一定的哲学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对作品的认识,对作家的认识上升了一个层面。

后来我离开《人民文学》做《三联生活周刊》,特别杂,需要对各种各样的选题迅速做出判断,不仅仅是文学,还有经济的、社会的。尤其是做封面故事,要判断往哪个方向走,我对作品的结构有了更高的理解。这种方法和你的阅历有关系,你的阅历越广,你使用的方法就越便利。这是我所说的文学课里面更深层次的一个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一个编辑,你如何判断一个作家是否能成为大家?

朱伟:这也是一个认识论的问题。一个人要形成别人走不了的道路,这个人才能成为大家。我看一个作家有没有可能脱颖而出,前提是他的写作方法能不能区别于别人。好的作家一定形成一种独特的写作方法,这种方法使人眼前一亮。如果一个作家总是在模仿,或者总是在重复自己,就不能成为大作家。格非如果顺着《敌人》写下去,就不能成为大作家,但他在写《人面桃花》的时候变了,写了“江南三部曲”,那他就成了大作家。如果贾平凹只写了《浮躁》《废都》也不是大作家,但是他写了《古炉》,没有一部作品写“文革”写得那么深刻的。

三联生活周刊:在作家成为大作家的过程中,编辑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朱伟:一个好的作家生长是需要土壤的,没有一个好的编辑就没有一个好的作家生长的土壤。不论是发表还是出版,一个编辑要看准作家的作品是重要的,推他的作品。一个好的编辑,会不断地按照适合的方法引导作家,让他去走,越走越大。我和作家之间良好的关系就是这样一点点成长起来的。比如莫言,刚开始写作的时候,第一篇小说不是我发的,从第二篇就是我发的了,那么从《爆炸》到《红高粱》再到《欢乐》,完成了他的三级跳。这个过程中我和他有交流,一个编辑就参与了一个作家的成长,或者说一个编辑要通过与一个作家的交流使得作家能够越做越大。当然他后来的作品都不是我经手的,我后来已经离开文学了。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回看80年代的作家和作品,和你过去看他们有什么不一样的视角吗?

朱伟:很不一样。重新看80年代的文学和这些作家,我觉得我真正看到了他们对中国文学构成的特别重要的意义,就像我们怎么来认识80年代中国的改革开放的重要性一样。8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是如何重要,80年代中国文学的重要性也就如何重要。只不过我们对于80年代文学的理解,远远没有达到我们对于80年代社会改革的理解。

真的没有多少人懂文学到底构成了多大的意义。过去80年代构成了一批批评家,但那时候的批评家不是真正地从整体上对这些作家、对文学的重要性做判断的。这些作家的创作,现在慢慢印量没有那么大了,年轻人读他们的东西越来越少,从整体的文学意义上来讲,我觉得没有得到特别好的强调。

80年代文学对于中国文学史,对于文学的发展到底构成了多大的承启作用?这些重要作家的作品到底构成了什么?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事情。这本书里有些作家我还没谈到,比如汪曾祺、陈忠实、王小波……贾平凹我快写完了,还有更多。过去我们讲中国文学的重要性可能是讲中国有鲁迅、钱锺书、张爱玲等等,一种普遍的看法是,80年代这些作家还是建立在西方文学的上面。但当我一个个去读了那么多作品之后,把他们作为一个整体看待,才感觉到80年代的整体的重要性。他们基本上冲决了束缚,越来越多的作家无所顾忌地写人性的恶,不写人性的恶,怎么能够衬托出人性的善呢?写作越来越自由,才有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类型。这是80年代特别了不起的地方。

三联生活周刊:具体来说,80年代这批作家构成的重要意义表现在哪儿?

朱伟:首先是差异性,这些作家各自构成了非常不同的写作方法。同时,虽然很多作家借用了西方的一些叙述或结构方式,但是他们都在各自的形式里寄托自己对社会生活的理解,做出了对中国社会的思考,对国民性的思考,对自己的思考,并且达到了相当的深度。我个人的观点是,他们已经远远超过了20世纪的前辈作家。

比如说莫言、贾平凹、陈忠实对中国农村的了解。中国是一个农业社会,中国作家的问题就是如何思考农村,如何思考自己。我觉得一个作品的深度,与一个作家对自己、对土地的理解有关。作家创作不能仅限于意识形态,我是反对意识形态解读的,那样很容易变成,这个作品在控诉什么、在歌颂什么,有一个政治性在里头。如果从一个大的社会形态理解的话,就要对中国的社会、国民性、对自己做出一个解答。

当然,这些作家的思考也有深浅不同,比如有的就很回避自己,你很难在他的作品中间找到他自己。有的就容易。但总的来讲还是很了不起的,如果真把80年代这些创作做一个梳理,这30年里,能有30部重要作品,从百年史的角度来讲,已经很不错了。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