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情变剧情
这些年看的剧,一百部不到,五十部有余。我排过人艺一票难求的《茶馆》,抢过线上秒没的《四世同堂》,追过阿加莎巅峰之作《无人生还》,看全了三个版本的《恋爱的犀牛》……
对于一个学生党来说,天津惠民观剧福利好,好多次追剧到天津,晚上看完剧再花十几块钱坐凌晨最慢的火车回京。我还做过剧场的志愿者,发过问卷,检过票,拦过摄屏,指过座儿,只为能省钱多看几场演出,最幸福的时候一周能看上四场。每每大学课堂法制史讲到雅典民主时期伯利克里发放观剧津贴,我都两眼放光、垂涎三尺。
后来加入了话剧社,偶尔也上去演。再后来读了研,朋友们多奔向民商法、经济法,我独选择了刑法。成天打交道的当事人不是账户被冻结就是人身自由被限制,往返于各地僻远的看守所,虽不如民商光鲜亮丽,但自觉像剧中仗剑天涯的侠客,特立独行,挺好。
说着有趣,可刑法真学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且不说多少本教科书,一本砖头厚的法条集,拿在手里就心凉半截。
每天看的案例不是贪污受贿,就是烧杀抢掠,哪还有什么少女心?不出半年就遇杀人放火、强奸猥亵侃侃而谈毫不脸红。再看那案件卷宗、司法解释、各派学说,摞在一边垒成小山,隔着“小山”望眼欲穿。
法学本就是个严谨的学科,而刑法则严谨中更见严肃。比如一个简单的“入室盗窃”,什么属于“室”就要争论半天。大学生的宿舍算不算“室”?外出露营搭的帐篷算不算“室”?渔船的屋篷算不算“室”?白天开店晚上住人的小卖部算不算“室”?
记得第一次接触真实的案卷,是一个贩毒的案子。捧着刚拿到热乎乎还散发着复印机油墨芬芳的两大本案卷,想着那种只在电影里见过的桥段,着实激动兴奋了两三分钟。然而随即就陷入了一种小心翼翼而无从下手的茫然中。不知道该从何看起,该注意哪些信息?生怕遗漏了什么,又怕看得太慢影响进度。
硬着头皮把卷宗一页一页往下看,忽而发现案卷里一连几页的笔录像极了话剧的剧本。翻开卷宗,仿佛一下子亮起了舞台的聚光,投在被告人的头顶45°上方,姓名、年龄、职业和地址等一一道来,像是在致敬《教父》前27分钟的大光比,低影调的经典出场,黑暗中压抑着未知的神秘,案件的冲突隐藏在平静的陈述中。一行讯问人的质问打破了寂静,被告人断断续续的陈述中似有隐情。
被告人有被告人的供述辩解,证人有证人的证言。有一个行贿受贿的案子,行贿人交代的行贿的几笔款项和受贿人供述的存在出入,一个说是晚上送到了家,一个说下午在单位收的卡,在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上不相吻合,第一遍讯问有第一遍的供述,第二次问又有新的变动。一次次讯问把案情一步步展开,将我们带回案发当天的记忆方格。翻供的峰回路转,使事实真相明晰了又晦暗,晦暗了又明晰,像极了电影镜头里的蒙太奇。
有时笔录中一个问题就能一口气记好多,像是一组摇臂下连贯的长镜头。读着读着眼前一个个案件当事人的名字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来,在脑海中一遍遍形成了画面。一点点对焦,模糊的案情渐渐清晰了起来,不同版本的事实陈述形成了矛盾,构成了案件的争议焦点。
我还接触过一个涉嫌贩毒的案子,刚刚看到贩卖毒品罪的案由,我就心跳加速,脑海里浮现出枪战港片,美剧黑帮的大片镜头。但看了卷宗之后发现抓捕过程很顺利,没有什么刀光剑影,更没有什么枪战火拼,嫌疑人被警方抓获时,车上有毒品,从嫌疑人身上搜到的手机上查到有关于毒品价格的聊天记录,还有刚刚发来还未来得及点击领取的红包记录,人赃俱获,俨然一个法制短剧,但后来看着看着又发现在讯问笔录中嫌疑人并不认罪,说自己并不卖毒品,只承认自己吸毒。
我心中疑惑,走私、贩卖、运输、制造毒品50克以上就有可能被判死刑,人赃俱获还不认罪,求个认罪态度良好?我又继续看,在供述中被告人说事发当天夜里自己觉得寂寞无聊,在社交软件中约了一个之前认识的美女打算出去开房顺便寻求点刺激。他是富二代,有的是钱,平时常吸毒,于是就在聊天软件上问女生吸不吸毒,女生说也吸,他就很高兴想请这个美女一起吸,美女问他毒品在外面买的话得多少钱呀,他就随口一答说了个价。女生说没想到这么贵,不好意思让他请,执意要给他钱。他一直说这点钱不是事儿,他来出就行了,女生很矜持执意不肯,他后来觉得如果女生执意要给也没办法,自己先收着,以后给女生买个包什么的,面子上也就过去了。
不知不觉,案情变成了剧情,像是一出话剧的剧本,人物一一出场,各执一词;又像是自己就在其中,演一个认真严谨的大律师自带主角光环,一页一页在字里行间寻找着矛盾的疑点与突破。
与孟京辉“抓马”一把
不过有的时候刑法人的敏感神经猛地撞上戏剧人的光怪陆离,也会闹笑话。有一次去北京东直门的蜂巢剧场看话剧,那还是我第一次去看孟京辉导演的先锋话剧,当时还没进场,我和同学聊孟导的经典之作聊得正欢,忽然有一个穿黑T恤、头发半长、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过来问我们有没有票,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票贩子!我和同学连忙摆手说有票有票。黑衣男说把你们的票给我看一下,我和同学迟疑了一下,谨慎地拿出其中的一张给他。黑衣男看了一眼说你们的票是假的,我再给你们两张吧。我们一听就觉得不对劲,警惕起来。他又说你们跟我来,我给你们换张票,见我们一脸狐疑,他忽然换了一副表情,喜笑颜开说他是剧场的工作人员,导演让他帮忙找两位幸运观众,他们将获得更好的座位……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执意要拿回原先的票,心想一定是骗子,没想到现在票贩子还这么多花招,先告诉是幸运观众,中奖了之后还不知道怎么忽悠呢,不信,抵制,拒绝!他示意我们跟着他过去,转身拿着我们的票就要走,我一个健步窜上去,绕过他宽大的后背和多毛的臂膀,从后面一把抢下了我们的票。我同学也不甘示弱,拉着他就要找门口检票的工作人员理论。看着黑衣男一脸吃惊的表情,我们心里不禁荡漾着一种胜利的喜悦。
忽然一个穿绿裙子观众跑上前,举着手机问“孟老师!可以和您合张影吗?”呃……什么?她刚刚说……什么?啊!孟老师!莫非他就是……孟京辉导演!哦天!我俩呆立在一旁,刚刚斗智斗勇的神气十足黯然全无,灰溜溜地恨不得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刚刚还在剧场门口大谈特谈孟京辉话剧的种种,没想到转眼就把人家导演当成了票贩子。脸一会绿一会红地站在一边,努力挤出一丝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尴尬地向孟京辉导演解释我俩正在学刑法,天天和案例打交道生怕把自己活成了案例,所以刚刚神经太敏感了没认出来。孟导一笑说自己倒是天天和戏剧打交道,没想到生活里也可以这么“抓马”(Drama,戏剧)。孟导临走前,在楼梯转角对我们说:要相信啊,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当刑法遇上戏剧,谁知道还会发生哪些“化学反应”呢?
责任编辑:陈思
忽然一个穿绿裙子观众跑上前,举着手机问“孟老师!可以和您合张影吗?”额……什么?她刚刚说……什么?啊!孟老师!莫非他就是……孟京辉导演!哦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