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是我最爱的小说之一,简体版译为《寒冬夜行人》,我觉得不如前者好。“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这个短句好在它能带给我们无穷想象的空间:在这个暧昧的句式里,“如果”二字弥散着虚无的味道,它表达出了一个旅人身处异地时那种不确定的存在感(这也是小说的技艺手法)。就像一个人去外地,刚下飞机,刚出车站,有可能下着雨,或者在到达目的地时天已尽黑,你对所在一无所知,你将第一次面对孤独和不确定。然而这个时候却是你第一次触摸世界的机会,你不用眼或者苹果手机,你用嘴问或者用脚趟出一条路,或者去碰壁,你不确定……
旅行者的身份创造了不确定性,它打破界限,创造机遇,是生命的魔方。举例来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印度这样充满不确定性,例如火车常常晚点,交通混乱缺乏秩序等等,然而另一方面,意外的惊喜也非常之多。有一次去焦特浦尔,我在街上逛到很晚,并远离旅游者常去的地方,深入到当地人生活的街区中去,意外撞见一队花灯开道的盛大婚礼队伍,新郎骑着高头大马,我跑上前拍照,街上只有我一个外国人。新郎索性跳下马,扯住我,一定叫我去他家里喝酒,于是成为婚礼上的宾客,一起喝酒、跳舞和聊天,一下子进入到当地人的生活中。
不确定性是反现代科技的—想想看,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时代的人像现代人这样不自信:现代人需要不断得到“确定性”的保障—家庭、事业、声名,还发明了银行、科技、保险、电器,甚至出门旅行也要带上庞大的数据库、攻略和指南,这使我们制定了许多框住我们自己的界限。在我们不知道大海另一边有什么的时候,我们会创造“彼岸”,我们用幻想创作出无穷的世界。但是科学在打开更多门的同时,也把一些门封死了。2015年在重庆教书时讲到想象力,我跟学生们讲,“当我们知道地球是圆的、大海的另一边是美国时,世界就对我们关闭了”。
在文德斯的电影《公路之王》里,精神抑郁低迷、漫无目的的试车员搭上了一位电影放映机修理工的卡车,两人在漫漫长路中打发时间,无论路途还是内心,都弥散在这种不确定性中—对于公路电影来说,主人公是不是在路上、是不是不停地转换场景并不重要,能否表达出这种不确定的、弥散的味道,才是一部公路电影成败的关键。同理,并不是出门了、上路了就可以称之为旅行,有多少人走过太多地方,却从没有与这个世界发生关系,没有磨擦的质感,无法体悟世界的表象层次与意志层次。我们大多人如流星一般从表象滑过,像气泡的幻灭。
有一次独自去印度旅行,飞机抵达新德里机场已经是子夜,旅馆派来的司机像极了费里尼电影《大路》中的杂布儿,同样高大壮实、满脸胡子茬,开着一辆笨重破旧的老式吉普,连说话声音、有点儿凶蛮粗野的神情都像,司机很沉默,我尝试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汽车穿过德里火车站前那片混乱又充满生机的街区,许多人用纸板在马路上生着一堆堆小火,围着取暖—这些生计无着落的人半夜还在街上,我的心一下子滑入了《大路》的结尾,在道路的一侧,有人唱着那女孩生前喜爱的那支歌曲—杂布尔那张狠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悔意。
现实往往无法回头,而电影的虚构又常常比现实更能展示这种残酷:在法国女演员让·莫罗友情客串的电影《圆舞曲女郎》中,主角是两名不靠谱、游手好闲、寻欢作乐的青年男子(德帕迪约饰演其中一人),让.莫罗饰演一名出狱后无家可归的女子,他们在路上相遇,在即兴的逢场作戏和与两人的性爱狂欢之夜后,天明梦醒,两人发现这女子已经自杀于枕榻之上。
用东方的语言翻译过来,“不确定”即是“无常”二字。现实中,我们用尽全力打造的确定的、牢靠的生活、事业和保险,不往往会在一夜间化为乌有吗?10年前人人称羡的北上广,今天在雾霾的阴影下不再光鲜亮丽;而世界上接连而来的地震与恐怖袭击让地球变得不再有安全之处……
不确定的反面是可能性。这一点在艺术中也是一样,优秀的小说或电影为我们揭示了生命的无常,并非只为唤起我们的同感;如同旅行者打破生活固有的节奏、交到新朋友、交流生活的经历一样,小说或电影的虚构重新打开一扇扇可能性之门,在想象与创造的层面,带给我们可能拥有的另一部份、另一种可能……把我们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冉阿让,或是一个晚年的托尔斯泰。只有心不限制,人才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