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兹角,康沃尔,2005年。摄影:唐·麦卡林(©DonMcCullin)唐·麦卡林(DonMcCullin),1935年出生于英国北伦敦的芬斯伯里公园地区。1961年开始从事职业摄影工作。1964年成为《星期日泰晤士报》的摄影师。1967年加入玛格南图片社。麦卡林数十年出生入死,拍摄了全球各地的战争和苦难,先后获得过世界新闻摄影奖、纽约国际摄影中心康奈尔·卡帕奖、不列颠帝国勋章、英国皇家摄影学会百年奖章,以及布拉德福德大学、赫里福德艺术学院、巴斯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被公认为当代最杰出的报道摄影大师之一。
唐·麦卡林出生在普通工人家庭,童年在街头玩铁皮玩具兵打仗,玩伴和同学多数是不良少年。1948年他获得了一个商业艺术奖学金,有机会在伦敦哈默·史密斯工艺美术学校学习绘画,1950年,由于父亲突然去世,家境困难的麦卡林不得不离开学校去工作,承担起供养家庭的责任。
1953年,唐·麦卡林应征服役,随中东和地中海的英国皇家空军驻守埃及、肯尼亚等地,主要工作是在航空侦察处担任摄影助理,这让他有很好的实践机会熟悉并掌握摄影技术和暗房技巧,他买了自己的第一台禄莱照相机,开始了照片的拍摄。
1956年退役以后,生活窘迫的唐·麦卡林,成天和那些形迹可疑的朋友厮混在一起,并为他们拍了一些装模作样的照片。那个时期的照片,已经显露出麦卡林对危险人物和场景的强烈兴趣,也显露出他独特敏锐的观察本领,以及深入人物和事件核心的穿透能力。他拍摄的街头帮派分子照片,登上了1959年2月15日的《观察家报》,占了半版篇幅,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发表照片。1961年,唐·麦卡林踏上了为媒体提供服务的职业摄影师之路。很快,就像麦卡林自己说的那样,“机会不断涌向我。”他的照片被陆续刊登在《生活》《时代》《巴黎竞赛画报》和《明镜》这些世界一流的杂志上。萨默塞特,2006年。摄影:唐·麦卡林(©DonMcCullin)此后,唐·麦卡林拍摄了塞浦路斯、越南、柬埔寨、刚果、尼日利亚、巴勒斯坦、以色列、北爱尔兰等地的惨烈战事,以无可替代的照片记录了过去数十年间人类的贪婪、暴力和痛苦之路,他的图像就是人世间黑暗面毫无遮掩的显影。“我是否记录下了所有的灾难和悲惨事件并不重要,但我一定要去拍。”麦卡林的刚毅、勇气和职业精神,令人折服。《美国ICP摄影百科全书》对他的评价是:“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唐·麦卡林在世界各地拍摄的都是一些动乱、暴行、死亡和破坏等令人感到痛心的形象。他的作品继承了罗伯特·卡帕和尤金·史密斯的优秀传统,具有非凡的表现力,而且对人类的苦难深表同情。”
后来,麦卡林渐渐厌倦了自己的工作,上世纪80年代起,他在英格兰、印度等地开始了风景照片的拍摄,然而这些风景照片也背负着战争伤痕在内心深处的隐隐阵痛。
麦卡林的风景照片,其中有不少拍摄于英格兰的萨默塞特(Somerset)和兰兹角(Land'sEnd),他放下与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135相机,改用6×7的玛米亚或4×5的林哈夫相机,拍摄那里的树林、牧场、山丘、河流、池塘、大海、悬崖,以及石像、果实和鲜花。
英格兰西南部的萨默塞特,北临布里斯托尔湾,面积3451平方公里,东、南、西三面为丘陵所环绕,中间开阔平原有大面积的森林和草地。麦卡林在萨默塞特拍摄了许多清朗静谧的河流和池塘景色,那里靠近格拉斯顿伯里岩山,是英格兰第一座教堂所在地。麦卡林镜头里的萨默塞特,气象浑茫,风致劲健,暗霭之间,其意境就如同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写的:“正面溪山林木,盘折委曲,铺设其景而来,不厌其详,所以足人目之近寻也。傍边平远,峤岭重叠,勾连缥缈而去,不厌其远,所以极人目之旷望也。”萨默塞特,2006年。摄影:唐·麦卡林(©DonMcCullin)
萨默塞特,2007年。摄影:唐·麦卡林(©DonMcCullin)兰兹角,北纬50度04分,西经5度43分,是位于康沃尔半岛西南端的一处胜景,有着绝佳的自然景色。那是一个三面环海的地方,天光水色,云蒸霞蔚,怪石嶙峋,惊涛拍岸。对英国人而言,兰兹角是远航的出发点,是用来鼓舞自己,确立人生新里程的地方。
报道摄影的显赫成就,使人们很容易忽略唐·麦卡林在风景摄影方面的造诣,前者轰轰烈烈,后者洒洒落落,如此卓越地驰骋于报道摄影和风景摄影两个反差极大的领域,而且在这两个领域里都呈现出不同凡响的个性光彩,实在是罕见的事例。《淮南子·要略》里说:“故言道而不言事,则无以与世浮沉;言事而不言道,则无以与化游息。”这两句话正好可借来评说麦卡林的所作所为,专注“言事”的报道摄影当然是与世浮沉,而风景摄影则大有可能与化游息,麦卡林用作言他的痛定思痛之道。
也许随着年龄和经历的增长,许多奇峻的东西倒是看得平常了,甚至有点厌倦了,反而是人情之常,方才觉得不易。在坎坷多变的世事里,景物心思是艰险缭乱的,有时候,连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可是,在激越的声色之下,其实有着一些基本不变的秩序,遵守着最为质朴的道理,它们嵌在了纷繁的事端的缝隙间,因为司空见惯,所以熟视无睹。但最终安顿人性的,却是它们。在它们内里,潜伏着一种能量,以恒久不移的耐心积蓄起来,有着充沛的活力、执着的决心。它们实在是相当丰富的,同时又可以是单纯的。这就是从沉痛曲折的“与世浮沉”阅历中提炼出来的审美理想,是跟随着生存滋长,又滋养着生存的最基本的规律,认识、服膺和表达这样的审美理想,正是所谓的“与化游息”,事实上,艺术就是从这里出发的。兰兹角,康沃尔,1996年。摄影:唐·麦卡林(©DonMcCullin)风景所展示给我们的含义,都来自背后交织在一起的话语—对此的认识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我们任何人生活在其中的空间都是双重的:风景既是一个地理空间,又是一个意义系统编织起来的空间。无论如何,萨默塞特和兰兹角那样的地方也真配得上唐·麦卡林,以及他所经历过的一切。但更重要的是:倘若有感知,天地就在其中了。遇见此等的景致,感知就格外强烈一些了吧,而身处其中的怅然或者解脱,的确是因为触着了另一层境界—远在人世痛痒之上的境界—而产生。有一点感知,就会有一点通,有一点通,就会有一点力,天地传导过来的力,既庄严正大,又可亲可感,不止不息。
人世之浮沉与痛痒,摄影似乎可以不予多加理会,因为理会了,就可能被这些东西拖垮,变成历史逻辑的填充物和说明书,变成社稷伦理的说教文和传声筒。才气不足,往往至此。唐·麦卡林想必意识到了这些,他的风景照片,分明有朝着如此意识方向敞开的心。近天地,近一点,通一点,感知一点,上出一层,天高地迥,海立云垂。不要嫌一点为少,对于唐·麦卡林来讲,这一点其实是另一种格局和境界。萨默塞特,1986年。摄影:唐·麦卡林(©DonMcCullin)姜纬(以下简称姜):你在早期职业生涯里面临许多苦难和战争场景时,是否认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
唐·麦卡林(DonMcCullin)(以下简称DM.):要说准备的话,我其实从小就习惯了磨难。我还记得15岁时,父亲去世了,全家生活很艰辛,于是我就在铁路沿线贩卖面包和饮料,然后到动画工作室打工,承担养家的责任。从军队退役以后,我又重回动画工作室,还多了一个暗房洗印的差事。当时因手头拮据,曾将照相机拿到当铺卖了,我母亲知道后非常难过,把照相机赎了回来。所以,当我看见那些苦难和战争时,我感到自己还算是幸运的。
姜:幸运到照相机为你挡住一颗子弹。
DM.:没错,那是1968年在金边发生的。类似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了。在贝鲁特,我被关进黑屋,受到割喉的威胁。在乌干达,遭到过独裁者阿明手下卫兵的拷打。1979年在阿富汗,作为首批战地记者之一,我装扮成阿富汗人,足足走了200多公里的崎岖山路,那里遍布地雷。1984年,我在萨尔瓦多被炸断一条手臂和两根肋骨。
姜:难怪亨利·卡蒂埃-布列松称赞你是“拿着照相机的戈雅”。
DM.:他是我的朋友,他这样说有他的理由,但我自己不觉得有那么了不起,事实上,有很多摄影师和我一样,这是职业决定的。
姜:上世纪80年代起,你不再拍摄有关暴力和苦难的照片了,开始在英国、印度等地拍摄风景照片,为什么会有这样根本性的转变?
DM.:在拍摄黎巴嫩的两处大屠杀现场后,我厌倦了自己的工作,觉得于世道无益,于人心无补。有些时候,我感到带走的不是胶片,而就是一块块的人肉,那感觉就像背负着所拍摄的那些人的苦难。有一段时间,我在暗房中,会不由自主地把照片洗印得非常阴郁压抑,甚至被朋友怀疑有严重的精神疾病。我反思和检讨自己过度喜欢将那些悲惨的场景拍成质地考究的照片,究竟是不是虚伪的表现,是不是另一种对他人的伤害与残忍。也就是说,我对摄影本身的意义进行了重新思考。萨默塞特,2003年。摄影:唐·麦卡林(©DonMcCullin)
姜:你的风景照片,有不少是在萨默塞特拍摄的,你好像很喜欢那里,而且你现在也居住在那里。
DM.:早在二战期间,我那时很小,跟着父母撤退到了萨默塞特,在那里我发现了乡村的无穷魅力,遍地的花朵,通往挤奶棚的小径……后来我回到北伦敦的老家,从前居住的地方都是被炸弹摧毁的废墟了。在我步入中年时,那些在萨默塞特的童年记忆却日益强烈。很多年之后,我依然清晰记得坐在井边的一个角落与家人一起吃黑莓果的情景。天空被云层遮蔽,但是天气很暖和,我们躺在野地上,甜美的花香气味,如此令人陶醉。虽然后来有些河流被污染了,难看的楼房遮蔽了漂亮的石宅村庄,可是在我心中仍有一些幸存的事物,晴朗的日子里可以看见运河,离村庄30英里远的山峦上有罗马人建筑的堡垒,萨默塞特还是传奇亚瑟王的家乡。几十年拍摄过战争与革命的新闻报道照片以后,那些来自创痛年代的记忆,几乎是在不断地损害着我每一天的日常生活。在田野里漫步的时候,风景能够抚慰我,我把以往积郁已久的情绪,借着摄影排解出去。
姜:你也很喜欢拍摄兰兹角的大海、悬崖和云层,这个地名直译成中文就是“陆地的尽头”,那地方据说不太容易去。
DM.:即便是如今,要到达那里也得费上一番周折。首先需要从伦敦坐几个小时火车到达英国铁路的最南端,然后搭乘巴士穿行于一个个牧场之间,最后到达兰兹角。那里的白色陡崖屹立在蔚蓝的海水中,大晴天也是风急浪涌,非常壮观。天气晴好时,可以在兰兹角崖顶漫步,眺望远处的锡利群岛。萨默塞特,2004年。摄影:唐·麦卡林(©DonMcCullin)姜:你怎么看自己的风景照片?
DM.:我经历了许多年黑暗的战争和灾难,那是我沉默不语的阶段。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却是根除自己作为战地报道摄影师的名声。我不想让人们老记着我拍的战争场面,我要给人们留下一些这个世界看起来应有的美丽影像,从而抵消掉我所拍摄的那些丑陋的形象。和平的日子很不容易。拍风景以前,我已习惯奔波于地球的某个角落,一年经历几场战争,对我来说,正常生活从来就不是理所当然的事。越来越多的人在谈论我的风景摄影,我感到十分兴奋,我希望人们能开始享受我的照片,享受摄影的乐趣,享受生活中毕竟还有一些的美好。我一直认为不是我拥有这些照片,而是它们拥有我,它们给予我生命,一个不可重复的生命。假如我不拍照片,我的灵魂便将迷失。
姜:中国有一个曾经参与过多家杂志创始过程、拍摄过许多报道专题的年轻摄影师,他后来也觉得摄影并没有起到当初想象的能真正帮助人们的作用。
DM.:我很理解。我就是这样过来的。摄影有力量去改变世界,这已经被证明了,但我越来越体会到,这不是摄影唯一的作用。很多时候,摄影又是无力的,这也是事实。
姜:对于你的转变,在英国,有没有人认为你在逃避、退缩、丧失勇气?
DM.:没有。人们很理解我的转变,虽然有的人表示过遗憾,但最终都很尊重我的选择。任何人都不能要求摄影师去拍什么,或不拍什么。生命非常短暂,非常脆弱,也非常宝贵,我看得太多了。包括你刚才说的那个中国摄影师,也包括我,我们有足够的资格做出选择和转变。
责任编辑/阳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