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布里拉平时和他的兄弟们住在一起。爸爸在莫斯科打工,妈妈八年前则去了意大利,之后就很少和家人联系,而他们也没有她固定的联系方式,她似乎不会长时间待在同一个城市。不过最近,让他们高兴的是妈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寄一些日用品回来。初到摩尔多瓦
2007年的那个夏天,我第一次来到这个位于东南欧北部的内陆国—摩尔多瓦共和国。那一次本是为德国一本杂志拍摄封面故事。当时,发生在当地非法人口交易和买卖器官的行为十分猖獗,性质恶劣,很多西方媒体对此都进行了大量跟踪报道,我也不例外。
我在这里待了较长一段时间,由于工作关系,我得以进出首都基希讷乌的国际移民组织了解情况。得知这个几乎是欧洲最贫困国家的地方多年来失业率居高不下,当地很大一部分年轻父母为了生计想方设法到他国谋生,无论是否合法。而意大利、西班牙、希腊等国为首选。特别是意大利,因为历史上摩尔多瓦共和国曾分属于罗马尼亚和苏联,而意大利语和罗马尼亚语有相似之处,在沟通上会少一些障碍。
在过去七年时间里,卡特琳娜的父母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国外工作,她只能和祖母一起生活。祖母本来住在另一个村子,如今为了方便照顾她和她的兄弟维克特已经搬了过来。摩尔多瓦本身是移民净出口国家,尽管全国总人口只有四百万人左右,但据官方较为保守的估计,约有一百多万青壮年在国外合法或非法滞留、打工以及定居。摩尔多瓦相关机构曾做过统计,约有二十五万名儿童不得不在缺失双亲陪伴的环境中独立成长。他们有的和祖父祖母住在一起,有的和年长的兄弟姐妹相依,有的依靠留在家中的亲戚,还有的,则是独自一人。
第二年春天,我再次来到这里,到移民局查看了一些近年劳动力移民的数据和资料。随即我动身去附近一些城镇及村子实地了解情况。我想作为一个急于深入了解的旁观者,记录下所见所闻。
照片中孩子可爱的笑脸能让父母们稍微缓解一下思念之情。村子里的孩子
记得当时我来到东部一个小村庄的一所学校,在一年级的一间教室里,老师代我向全班学生问道:“你们当中有谁的父母住在意大利吗?”大约有超过半数的孩子高高地举起了手。令我讶异的是,这些举着手的稚嫩脸庞上交织着自豪但又略微尴尬的矛盾表情,好似既为在国外工作的父母骄傲,却又不大愿意承认他们不在身边的事实。我看着这三十多个只有五六岁的孩子,在天花板漏水的教室里戴着厚实的羊毛帽子,在供暖条件极为不好的室内冻得一个个小脸通红,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老实说,在移民局政府文件里看到那些干巴巴的数据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却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小小年纪却已多年未能见到父母,只因他们的父母都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异国他乡谋生,或给别人做帮佣照顾老人,或在某个农场当工人。无论体面与否,孩子们却只能“被迫”接受这一事实,他们被告知父母是为了他们今后更好的生活而不得不离开。
奥尔佳和她的两个妹妹是其中比较典型的例子。自从母亲离开她们去意大利工作,多年来,分别只有八岁、十岁、十二岁的三个女孩相依为命。她们住在当地集体农场两间简陋的小房子里,旁边是鸡舍和猪圈。每天,三姐妹互相帮对方梳洗穿戴。身为姐姐的奥尔佳一周还会为全家人做一次羊奶奶酪。每天晚上她们都会和母亲通一次电话,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妈妈,你千万不要忘了我们。”而她们在意大利的母亲,偶尔看到房东孩子在看动画片时,也会十分想念家中的孩子,心酸又无力。
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奥尔佳一周会为自己和妹妹们做一次羊奶奶酪。
自从母亲离开奥尔佳姐妹三人去意大利工作,多年来,这三个女孩相依为命,住在当地集体农场两间简陋的小房子里,旁边是鸡舍和猪圈。
虽然孩子们年纪不大,但长期的分离使他们心思更为敏感。在和父母通话时说得最多的话都是:“妈妈,请不要忘记我们。”塔尼亚,一位有三个孩子的母亲,多年来一直在意大利照顾一位多病的老妇人,为她洗衣做饭,陪她散步,一直到晚上陪她入睡后,她自己睡在走廊的长椅上。每个周日她可以休息一天,每个月的薪水是八百五十欧元。塔尼亚每个月会给远在摩尔多瓦乡下的女儿寄一次包裹,里面是各种食物和生活用品,有时候还有一些小玩意。但她的女儿在电话里告诉她:“妈妈,我并不想要礼物,我只想你能回来。”
像塔尼亚这种在国外生活境况不好的打工者数不胜数,他们每天劳碌奔波,却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但据我了解,无论初到国外有多艰难不适,大部分人并不想回家过原来的贫苦生活。比起在摩尔多瓦家中要费劲地去井里挑水,这里直接拧开水龙头就能哗哗流出清水让他们觉得更为轻松方便;比起在家里要去屋外随便挖个洞上厕所,这里公寓中的洗手间也更便捷干净。
如今因为这种状况,摩尔多瓦出现了一种新兴产业,就是专门为两国之间的家人邮寄、运输物品,甚至现金。每年,大量的劳动力移民为摩尔多瓦经济贡献约十三亿欧元,占到了这个国家国内生产总值的四分之一。这让大量的摩尔多瓦家庭暂时摆脱了贫困,但还不足以拯救整个国家的经济颓势。
最初,我尝试着去理解在这种大环境下被迫离乡的父母和孩子分别长达七八年之久的悲伤和无力,我也试着去理解这些父母远离家乡独在异国某个角落落脚的心酸。因为当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是非法滞留,他们根本无法预估这种情况何时会改变。而留在家里照顾孩子的老人们,面对这种境况又何尝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本应是孩子最需要长辈关爱和引导教育的年纪,但却因为他们身不由己的选择让整个家庭变得不完整。而谁又能知道年幼的孩子是否能理解这种行为,他们只能通过书信电话或是电脑和父母维系感情。或许这能解释为什么他们脸上会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自豪又失落。
异国他乡的父母,通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家里寄来一些日用品和食物。刚出生的摩尔多瓦小婴儿,他的父亲和祖母都在国外工作。
不完整的家
我大概花费了四周的时间拍摄当地一些家庭,孩子和留下的家人的日常生活。我没有让他们在镜头前刻意摆出什么姿势,或是强调一定要流露出煽情感伤的神色。我只是在一旁静静观察,我相信最日常的状态必定是最真实的场景。留守家中的孩子学着帮祖母洗碗做家务时的神情、靠着墙和父母通话时的小小身影、在电脑前和父母视频时久违的纯真笑脸⋯⋯这些虽然是他们生活中一再重复的最平常的事情,但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在那一刻都是真实的。斯维特拉娜原是一名记者,但是她的薪水远不够支付她的家庭所需。八年前,她决定只身去意大利工作,留下年仅两岁的儿子阿尔泰米耶和她的丈夫易昂。平日里他们通过网络联系彼此。斯维特拉娜会经常给家里寄东西,易昂也会给她寄一些摩尔多瓦食物。好消息是,现如今斯维特拉娜已经允许可以回家探亲,他们一家人打算搬到意大利北部定居。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挑战是如何拍出照片里那种“缺失”的感觉:一个家庭里少了最主要的支柱,隐隐透出的空白和不完整。通常来说,摄影师会把焦点放在镜头前所呈现出来的画面,但我却想挖掘这个画面背后的隐喻。在摩尔多瓦家中“缺席”的父母和在意大利家中“缺席”的孩子,对于一个家庭造成的遗憾和影响,是无法形容的。
但老实说,一开始对于每个家庭都少了父母或者是少了其中一位的情况,并没有什么特别,因为这里几乎每户人家都是相似的状况。而且我看到他们把摩尔多瓦产的核桃打好包寄给远在国外打工的父母,或是听闻在复活节他们用意大利的节日蛋糕取代传统的摩尔多瓦糕点,一个家庭,两个国家,好似早已经融入到彼此的生活中去了。所有这一切看起来都稀松平常,导致很多时候我都对自己开启这个专题的想法产生了怀疑。劳动力移民并不是新现象,它产生已久并长期存在,带给每个家庭的影响不尽相同,那么在这个欧洲小国,真的也是一样吗?
这个疑问在我碰到一位父亲的时候得到了答案。当他带着孩子在厨房里和我面对面地坐着,面露哀伤地告诉我孩子的母亲去了意大利,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也许还会嫁给意大利人。这个男人,流着泪,紧紧地抱着沉默乖巧的孩子。这些话,除了我,他无法向别人倾诉,因为左邻右舍的境况和他是相似的,或者更甚于他。这一刻除了为他感到难过,我也看清了我面对的这些,其实并不是寻常现象,只因其数量太过于庞大才会让外人觉得“平常”,但身处其中的每一个家庭,其实都充满了无奈与悲伤。孩子们在简陋的室内上体育课。大多数家庭都接受当下这个窘迫的现实,因为他们不得不靠此生存。孩子和父母本应是最亲密的关系,但现在看来,这一纽带并不牢固,很多甚至趋于断裂。这些在缺少父母监护和教育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一代,多少都会产生潜在的心理创伤,不得不叫人忧心。
第一代的移民,并不能对他们离乡多久做到心中有数。更重要的是,他们对于自己还能否回家也充满迷惘,对如何去适应新生活则更感到惴惴不安,更不用说有人会去思考移民之后应该怎么做,才能避免再次痛失家庭。一般来说,他们是在走一步算一步。
撇开他们不得不“抛弃”自己的孩子不谈,家庭对于摩尔多瓦人来说依旧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实际上,即使是在国外待了很长时间,很多摩尔多瓦人却依然没有找到所谓的“归属感”,年复一年的劳作使得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去听一次意大利歌剧,去看一场电影,甚至去喝一次下午茶。大多数人过得很节俭,他们也许偶尔会抽空和同乡见个面,聊聊近况,但也是在不会有很大花销的情况下。他们会把辛苦挣来的钱存起来,以期有朝一日能回家买到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
相比那些非法滞留的打工者,在国外从事合法职业的摩尔多瓦人每年可回家一次,每一次都会为建造自己的房子做准备,这是他们计划中重要的一部分,在为退休后的生活打算。如果谁攒够了买房子的钱,也会即刻动身回摩尔多瓦,且不再离开。在我的照片中你所看到的这些人,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退休后可以回到家乡,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如愿以偿。
为分隔两地的家庭运送物资的小车。在瓜地里采摘劳作的摩尔多瓦工人,他们一个小时可以挣五欧元。但要是运气不好碰上下雨天,就一分钱也挣不到。
八年前莉莉娅和丈夫一起到意大利找工作,留下家里两个孩子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缺失的情感抹不掉的遗憾
在这边的第一阶段的拍摄基本完成后,我启程去意大利。带着一打电话号码,都是好几十户家庭为人父母的电话,老人和孩子们嘱托我代替他们去见见远在他乡的亲人。
在接下来的两年半时间里,我一直往返两地,充当这些分隔千里的家庭的“通讯使者”,为他们传递书信、照片、说说近况、拍拍照片。在这期间,不得不说我的护照帮了我大忙,这个小本子让我往来摩尔多瓦和意大利两国之间畅通无阻。渐渐的,我好像变成了他们之间一条维系情感的纽带,我的每一次到来都能为他们捎来远方亲人的消息。而我也很乐意去做这些事情,在我看来一个摄影师不应只是把按下快门当成一项任务,或是必须完成的工作,而应该全身心参与其中。在此期间,那种家庭成员间想见难见的浓烈情感,触动着我,一次胜过一次。
作为一个普通人,对于这些家庭的遭遇我难掩伤心。但真正让我能感同身受,去体会这是一种不能承受之痛的感觉的,是在2011年我生下宝宝之后。作为一位母亲,起码就我自己来说,实在难以想象和孩子分离所要承受的压力和痛苦,你必须忍受频频涌出的思念之情,这着实是一种折磨。即便这些父母的离开是为了给孩子,以及他们自己的现在和将来更好的生活所作的选择,但付出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直到今天,我依旧和很多家庭保持联系,那段时间所结成的友谊可不是一般情谊可以比拟的。我从一个外人,变成参与到多个家庭中的一员。很多时候,他们所经历的、所忧虑的,都变成了我急于帮助他们解决的头等大事。但我毕竟不是他们最亲近的人,孩子们不时流露出的委屈和父母们无声的沉默,都变成因不能陪伴彼此而产生的深深的遗憾。
劳动力移民所影响的不仅是短期的国家经济,更重要的是对下一代人的监护和教育,而这种影响是长远的。随着时间推移,很多孩子渐渐与父母疏远,行为也变得孤僻、乖戾。我只能希望父母们在劳碌工作之余能有更多的时间和自己的孩子共同维护、修补他们之间的感情,从而尽量减少这种状况对他们的成长可能产生更糟糕的影响。
孩子们在学校食堂里吃饭。由于天气寒冷、条件简陋,他们都戴着厚厚的毛线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