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装了一肚子西方文学的姑娘,从云贵山区的农人手中买来靛泥,花上几个星期等待靛蓝染液的养成,仔细辨认染缸表面细密的浮沫,以及浮沫下浓绿的染液,再用个把月时间将织物反复染色、晾干,细细地设计、剪裁、刺绣,最后得到一件件独一无二的美衣,从而将属于色彩的、难以言说的感性世界,与可触摸、可接近的日常生活交织为一体。
养出2000年前的草木之色
草木染也称植物染色,是从天然生长的植物,比如药材、花卉、蔬菜、茶叶中提取染料,为织物染色。这种染色法取材于自然,无污染,色素能分解、回归于自然,染出的织物色泽纯净柔和,散发着草木清香。
我很喜爱《唐六典》中关于植物染色的记载:“凡染大抵以草木而成,有以花叶,有以茎实,有以根皮,出有方土,采以时月。”花果茎实,种植有时,采摘有时,讲求的是顺应天时地利,与自然和平相处,惜爱所得的一事一物。
草木染的门类很多,靛蓝染是其中最特别、最繁复的一种,也是我最喜欢的。大部分草木染染色都是“媒染”染法,熬煮植物得到的染液要通过明矾、草木灰、泥土等媒介来染色,而靛蓝染所用的是还原染法,是通过米酒发酵中产生的菌群还原靛蓝以上色,它的制作工艺非常久远:2000多年前荀子所说的“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就已经留下了靛蓝的记载。
每年夏秋植物茁壮生长的最佳时节,也是草木染色最理想的季节,此时要进行蓝草的采收与制靛。将新收的蓝草放入靛池浸泡,几天后池水变成深蓝,捞出蓝草的枝叶,筛入石灰粉,用木棍搅拌,不多时,靛池里会泛起细密的泡沫,即靛花。再过几天,石灰与蓝靛水化合沉淀,排出靛池上部的废水,留下底部糊状的靛泥,滤水晾干,就是蓝靛。将蓝靛放入盛有清水的染缸,加入米酒发酵还原,可以染出从浅到深的22种蓝色,最深的一种甚至带着红光。草木染是有生命的,蓝靛也有自己的情绪,需要观察,也需要养。每次染色前要观察表面漂浮的靛花,如果它饱满地布满染液表面,就表示状态很好,可以下染。染完一天的布,要视情况给蓝靛配一些米酒和靛蓝膏搅拌,让它充分休息。
靛蓝染之外,茶染和薯莨染也令人着迷。我本身就爱喝茶,一块茶巾,三矾九染(指经多次渲染而出的效果),用自己的茶汤包浆喂养,会得到属于自己性格的茶染作品。
薯莨的外观近似大芋头,它在草木染中的运用,最为人熟知的是染制“香云纱”,也称莨纱。将薯莨的汁水作为染料,对坯绸进行多次浸染,得到棕黄色的半成品,再用富含铁质的黑色塘泥单面涂抹布料,放到烈日下曝晒;待泥土中的铁质等与薯莨汁中的鞣酸充分反应,抖脱塘泥,清洗干净,就成了面黑裹黄的香云纱。
每次染色,最期待、最享受的部分,就是看着一块素白的布料逐渐晕染出令人惊叹的颜色。草木染的成色受到手工、水质、温度、酸碱度、植物特性等因素的影响,存在不少变数,有时会得到超乎想象的美丽颜色,有时则完全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一件可以做一辈子的事
做草木染的时间久了,我心里渐渐升出一种焦虑,特别是看到前辈们的成果,就很着急——别人的工艺更好,别人染出的颜色更美,别人已经达到这种程度了,我呢?离我染坊不远的史家胡同,有一家隐士般的古朴小店,叫“细活里”,我时常会推门进去喝杯茶。那里的一器一物也曾让我产生过“追赶不及”的焦虑,但回来在楼上的露台发一会儿呆,焦虑又慢慢被消化掉了。我告诉自己,草木染不是你要做一辈子的事吗?那还有什么好着急的?差距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一步一步去拉近,日子还长着呢,明年这个时候你一定会做得更好……现在我欣赏别人的佳作时已经坦然多了,甚至会很开心,因为看到草木染这件事可以被做到多好,而我也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去尝试。
2015年秋天,我拜访了位于日本京都的田中直染料店。这家店创建于1733年,是日本最大的植物染料原料店。店铺在一幢小楼的二层,需要搭乘窄窄的电梯上去。进门处摆放着许多关于染色的资料书,店里整齐陈列着各种用于染色的材料,包括植物、浓缩染液、扎染和型染的工具、各种尺寸的型染纸板、各种类别的白坯织物,还有一整面墙的素白布料,它们的使命似乎只有一个——让染色这件事变得更加便捷。我想,将草木染最大限度地日常化,才是使这项传统工艺长久延续下去的途径。
生活中最大的偶发事件
我和草木染的相识,是从气味开始的。一个深秋的早晨,我钻进北京内城小胡同里那间草木染工坊。地方不大,狭长、昏暗的通道有些通风不良。朋友唐锐正埋首熨烫染好的围巾,蒸汽熨斗激起了留存在织物上的植物染料的气味,像是一种酒糟发酵的气味,我忍不住深吸几口。后来才知道,这种气味来自靛蓝。它太好闻了,每当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就会想起。
草木染也许是我生活中最大的一次偶发事件。一个学西方文学的人,居然转而做起东方传统工艺,从与文学打交道,变为天天在布匹、染料中穿梭,这种轨道的偏离,对我来说却似乎是某种必然,并没有经历什么思考、权衡。我甚至没有先系统学习一下草木染的相关知识,而是直接在实践中边干边学。也许这并非最好的路径,但对我来说,“不想太多”反而更能单纯地投入。之前的文学基础打磨了我的感知能力,让它不至于顿挫,无论对一部作品还是一块布,都能保持“训练有素”的敏感。染布与阅读其实有一点“不谋而合”,它们都是可以不必说话、安安静静去做的事,让人醉心于它本身的美,感知其中的富足与安宁。
渐渐地,周边的朋友也由不解转而认可了我的选择,如今我的朋友聚会有时就变成了在家染布的派对。
CNT对话
为什么会被草木染所吸引?
我看山川草木、花果茎实,总觉得是美的。草木染无论气味、色彩、姿态,还是其中承载的人文情怀,从古至今皆为人所乐道。取之天成,道法自然,就是它的迷人之处吧。
草木染需要什么特别的器具吗?
草木染是非常平易近人的,只要稍加改造,普通人家的厨房甚至就可以作为染坊。所需的无非是煮制染料的容器、盆、筷、滤网……很容易就能体验到它的乐趣与美。
草木染工艺的难点是什么?
色牢度。天然染料发色基团固有的不稳定性,导致其水洗、日晒的牢度并不理想。酸碱度的变化,温度的变化,都可能导致布料褪色。“植物染的衣服掉色吗?”这是我常被问及的一个问题。虽然也会和大家解释其中的缘由,但依然很想找到办法,让染出的布料耐洗、耐用、耐看。
你周围的人对草木染的看法是怎样的?
这些年遇到很多第一次接触草木染的朋友,拿起一块染色的布料说:这是“扎染”吧,这是“蜡染”吧。其实“扎染”、“蜡染”只是染色的一种手法,并不是草木染本身。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草木染变成兼具审美与实用的真正的“日用品”,也希望在这个过程中能尽力传达正确的草木染知识。
从事草木染,是否也在表明某种生活态度?
有人呵护,物方有情。其实不是我有意要在草木染中践行什么生活哲学,而是草木染让我懂得了一些生活的道理。一件蓝布衣,时日长了因洗晒而褪色,那就补染了再穿,朋友们会说,这衣裳越穿越好看,有了你的气息。用心对待染出的每样东西,自己也就被认真地对待着。
行者档案
往夕
草木染艺术家,生活美学家。主修西方文学专业,2014年开始从事草木染,创立往夕草木染设计工作室。简单,纯白,知足,大隐于市。
Tips
人类染色历史
直到19世纪中叶,人类才发明出合成染料,在此之前都是从天然材料中取得天然的色彩,包括矿物染料和植物染料,其中又以植物染料的使用最为普遍,可用的染材品类也最丰富。
在中国,早在新石器时期人们就开始使用天然的染料给物品上色,到周朝时,植物染料的品种和数量就已经达到一定规模。
寻访传统草木染工艺
■云贵地区
中国传统的草木染工艺,在云贵地区的一些村落得以保留,例如:以蜡染闻名的贵州的丹寨,可以看到传统白族扎染工艺的云南大理的周城。
■传统技艺的传承地
例如:江苏南通的蓝印花博物馆,香云纱的起源地广东西樵镇,台湾的天染工坊。
■日本和东南亚
日本以及泰国清迈的一些草木染职人,将现代设计应用于传统染色,给这项古老技艺带来了无限生机。BUAISOU蓝染工坊位于日本的德岛县,由4个日本年轻人创建,他们自己种植蓝草,制靛染蓝,除了追求正统的蓝染技艺,也把蓝染融入到了时装和艺术领域。京都的田中直染料店,不仅可以查阅到丰富的草木染书籍,还可以采买到完备的体验用具,若时间充裕,还可以参加定期开设的染色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