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乡土保护、乡村建设正在流行。在云南,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有一批人类学家做起了乡土保护的工作,将村寨(包括其人文、生态环境)作为整体活态进行保护,村民、学者、政府共同参与计划。该计划在云南选择了5个试点——基诺族巴卡小寨、彝族月湖村、普者黑仙人洞村、南碱村、和顺乡,20世纪50年代之前,它们都是生态环境极好、相关传统知识丰富而且富于特色的村寨。参与计划的人类学家,都在田野『蹲了很长时间』,站在当地人的视角,向当地人学习,尊重当地人的意愿,他们提前十几年的乡村试验,会对当今这个『乡愁』涌起的时代有所借鉴。
行者档案
尹绍亭,中国生态人类学拓荒者之一,云南文化生态村计划发起人、推行者,云南民族博物馆、云南大学人类学博物馆的主要创建人。早年在云南做刀耕火种的研究,有非常丰富的田野经验,著有《人与森林——生态人类学视野中的刀耕火种》《云南物质文化》等。
巴卡小寨:第一座乡村博物馆
基诺山区位于西双版纳景洪市中东部,小山延绵,发育着无数交错纵横的溪流,群山河谷间散布着十几个基诺族寨子。小腊公路20世纪50年代中期修成,横穿基诺山区,将基诺族与外面的世界连接,当地变化的脚步由此加快。
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前,基诺族还比较完整地保持着本民族的传统文化,村寨以血缘氏族为内核,长老由各氏族的年长者担任,其中卓巴为长老之首,只能从村寨中历史最悠久或最有势力的氏族中产生,掌握着村寨祭祀和节庆使用的母鼓。
尹绍亭80年代初就在基诺族村寨中做田野调查,他的老师杜玉亭先生更是在这里做了数十年的研究,是基诺族的主要识别人。
因为采取刀耕火种的生产方式,基诺族村寨四周分布着轮休地,郁郁葱葱的护寨林把杆栏式的房屋包裹其中。村寨大家族设有共同生活的长房,由父系小家庭组成,房中央有几个火塘即表示有几个小家庭。亚诺寨是保留长房最久的村寨,1984年尹绍亭在亚诺寨见到的最后一座长房,有6个火塘、10个房间,1985年再去时已被拆除。
村寨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变。
“基诺族长老‘沙车’,是当时还健在的几位长老之一,他懂得各种祭祀程序,会念祭祀神灵、祖先的祷文,这些正是基诺族的核心文化。他忧心忡忡地找到我们,问我们该怎么办,传统文化丢得太多了,年轻人不会说本民族语言,不穿民族衣服,仪式也没有了……”
是沙车长老最早提出要建一座仪式房,发挥传习馆的作用,将本民族独具的口头传承文化、节日文化、祭祀礼仪、伦理道德、热带山林生计文化教给年轻人。尹绍亭则想得更远。村寨保护不是复原、修复几座建筑的老调重弹,更应把保留整体地域文化、改善人居环境、摆脱贫困等实际问题考虑进去,于是一个全新的概念被提了出来——不把村寨当作人工建设的文化展馆,而是作为活文化及其生态环境的结合体,特别强调村民主导:建立村民管理的文化中心,依靠村民发掘、整理其传统知识并建立传统知识资料馆,建立可持续的文化传承制度……这个概念被称为“文化生态村”。
1998年,生态村项目在巴卡小寨正式启动,尹绍亭组建了有人类学、历史学、社会学、民间艺术、博物馆、建筑学等不同学科背景的项目团队,常驻村寨的有十多人,和村民一起分析村寨资源、制定建设计划。“全村人一起修路,修整村舍,听说要建博物馆,这家出一点砖,那家出几根木头,几天就按传统建筑方式盖好一间房子。博物馆里没有展品,便每家拿出一点东西。”博物馆按照基诺族大长房的方式建成,从刀耕火种到采集狩猎,从祭祀到生活用品,每件物品都铺陈着生活的痕迹,都是小寨村民的生命体验。这间有温度的博物馆,成为中国第一座单一民族的乡村博物馆。
基诺族妇女擅纺织,村民提出举行一个纺织比赛。比赛的火热程度超过预期,基诺族大大小小15个村寨的选手都赶来了,进行基诺族纺织技艺的比赛——纺纱、纺线和刺绣。基诺族村民对纺织的过程有很诗意地描述,从种棉花开始算,“四五月份,等到一种叫‘唧唧索’的蝉叫了以后开始种棉花,用植物染料给棉线染色,比如黄色,用一种叫作‘humi’的植物的花,每年10月开花,把它采回来和棉线一起煮,再加上酸性物质和盐。最基础的布料是砍刀布,白色,因为我们的创世女神阿嫫腰北穿着白色的衣裙,戴着白色的三角帽……”90年代,基诺山寨的年轻人都已不穿本民族衣服,但纺织却从未被抛弃,基诺族妇女还设计出领带、百褶裙式样的服饰。
乡建团队就住在寨子里,乐趣很多。按基诺族的生活习惯,劳作回来会互相招呼着上山找食物,采集,打猎,如果打到大型猎物,过去的做法是在村口举行仪式,长老念诵类似赎罪的经文,大意为:对不起,我们不是有意打你的,请你原谅……随后按户分肉,也有在山上野餐的情况。基诺族山民上山只提一把砍刀,不带锅碗,以竹筒为炊具,蚂蚁、竹虫、苦笋、甜笋、山药、水芹菜……无一不在山林中采集。寨子里家家都有两个舂臼,一个竹臼,一个木臼,分别舂辣椒、舂菜。舂制是基诺族的特色,可做的食物相当多:舂甜笋、豆角、猪油瓜、青果、橄榄、多依、酸扁果……“没事的时候和村民一起上山砍竹子,回来做一组乐器,做好就吹奏起来。我住的那户人家,老奶奶会吹奏几百首基诺族民歌,老爷爷擅弹三弦,夜晚无事就坐在火塘边上,老奶奶唱着民歌,爷爷拉三弦,年轻人聊天,火塘噼里啪啦……”
2005年基诺族最后一次进行刀耕火种,基于这种生产方式发展而来的基诺族文化,不再以此为载体。生态村吸引来了游客和调研者,但巴卡小寨的旅游发展得并不顺利。不过基诺山文化生态村的建设让文化生态保护的理念得到了广为传播,之后南碱村在其经验上成立了自己的乡村博物馆,按照当地傣族的传统土掌房建成,有生产生活用具,以及服饰、刺绣、宗教祭祀用品等。这间乡村博物馆是目前发展得最好的。
仙人洞村:恢复传统文化的真意
仙人洞村是彝族支系撒尼人的聚居地,也是生态村的第二个试点。村子位于“世界最大岩溶湿地”普者黑境内,本身就是喀斯特山水田园风光的一部分,风光极美。
生态项目团队进入村子时,村民还以打鱼为生。团队对村寨进行了规划,设计了中心场地、入口,并对民居进行测绘。村中保留土基墙、青瓦的木头房,每间有三隔,耳房是一间凌空而架的小阁楼,是姑娘们的“花房”。
仙人洞的撒尼人性情开朗活泼,夜晚无事总爱一拨一拨凑在谁家唱歌跳舞。爱热闹的天性,使当地人对旅游开发的变化适应得很好,现在的歌舞表演基于唱跳的既有传统,村寨表演队也有根据原来的唱跳小团队来划分。
建设生态村,仙人洞的毕摩想恢复祭祀。彝族祭祀的神灵名目很多,祭祀要到相应神灵所在的地方去,包括山林间、住宅边、居室内。“文革”时期神灵祭祀处尽皆被毁,如今连毕摩都不知道他们的水神、山神、牛神、火神、石神长什么样。毕摩提出让项目组给他们画一画,而项目组也不知道这些神确切应该长什么样,只好参考彝族神话和史诗试着画出来,不想毕摩和村民都很满意,认真地按照过去的时间开始祭祀项目组所绘的神灵,即使开发旅游之后,也坚守着禁止外人进入祭祀场地的传统。尹绍亭说:“这件‘假戏真做’的事让我们感到很有趣。它的载体是不是本来的,是创造的,但意义却恢复了。”
仙人洞村自己举办赛装节,周围不同民族的寨子都来参赛。“有一次,和我们同去的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服饰专家,平时也在巴黎的秀场上当评审,到了赛装节,一时兴起说也来当个评审。就这样,彝族、苗族、壮族的队伍,在仙人洞大广场走了一场国际时装秀,这场秀的最佳服饰奖评给了仙人洞村的老年组,在巴黎见惯最时髦衣饰的评委说,他们的服装都是手工制作,传统才是时髦。”
在生态村的5个试点中,因为自身的特点,仙人洞村得以兼顾文化传承与旅游,至今发展情况不错。月湖村和南碱村也都保留了自身的文化特质。不管外界如何变化,村民们在有选择地接受外来文化的同时,依然说本民族的语言,穿本民族的服饰,遵守本民族的风俗习惯,按本民族的规矩办事,沿袭着本民族的生活方式。
云南生态村的建设已有十几年,其间也有很多让人“恼火”的事。现在乡村保护与建设十分流行,作为“过来人”,尹绍亭认为,乡建应该注意年轻人的文化传承,提高文化自觉;同时不要过度强调旅游,最好协调各方意见形成一个整合平台。
Tips生态博物馆
在云南进行生态村建设的同时,贵州最先引进了“生态博物馆”的概念。生态博物馆的概念最早于1971年由法国人弗朗索瓦·于贝尔和乔治·亨利·里维埃提出,是一种以村寨社区为单位,没有围墙的“活体博物馆”,它强调保护和保存文化遗产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生性,突出村民主导,这些原则和云南生态村十分相似。
在中国
●贵州生态博物馆群(梭嘎苗族、镇山布依族、隆里汉族、堂安侗族)广西“1+10”民族生态博物馆群(三江侗族、龙胜龙脊壮族、融水安太苗族、那坡黑衣壮族、金秀坳瑶族等)。
●内蒙古达茂旗敖伦苏木生态博物馆。
●云南西双版纳布朗族生态博物馆,文中提到的云南的几个生态村也都具备旅行价值。
在世界各地
●生态博物馆在国外扩展得很快,比较著名的有:法国阿尔萨斯Kali-Mine工业生态博物馆,美国阿巴拉契亚历史文化古城生态博物馆,加拿大“岛上居民之家”生态博物馆等。
●在日本,生态博物馆发展为“造乡运动”,以一些村庄作试点,成立生活工艺馆,馆内设木工、陶艺、编织等工房。观光客只要交纳一定的费用,便可以亲手体验各种器物的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