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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绿孔雀

时间:2024-10-31 01:25:51

作为中国的原生物种,绿孔雀在中国文化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它的形象几千年前就出现在甲骨文、《山海经》和《诗经》之中,幻化为神鸟凤凰,代表着吉祥和高贵,烙印成中国文化的源流之一。我1992年接手了林业部关于绿孔雀资源调查的课题,从此与绿孔雀结下了不解之缘。绿孔雀仅见于中国云南,1995年群体数量约800—1100只。1995—1996年,我对云南东南部和西北部绿孔雀的分布又进行了调查,蒙自、金平、绿春三个地区的绿孔雀也已绝迹。2014年,我们又进行了绿孔雀的分布调查,可知的还有绿孔雀分布的区域已经凤毛麟角,如果不尽快采取保护措施,野生绿孔雀灭绝的风险远大于熊猫。

行者档案

杨晓君,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研究员,云南省动物学会副理事长兼秘书长,云南省野生动植物保护协会副会长,中国鸟类学会副理事长,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物种生存委员会雉类专家组成员。发表关于绿孔雀的研究文章7篇。

逐渐消失的栖息地

『要小心了,不能再说话,几步之内你就会看到绿孔雀。』带路的老乡对我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不由屏住呼吸,告诉自己接下来的每个行动都要小心翼翼。这里是云南普洱市景谷县的山区,我正在调查绿孔雀的栖息地,这位老乡说知道哪里可以看到绿孔雀,于是我跟着他走进了深山。向导的话音刚落,前方一只雄孔雀腾空而起。和森林中的其他鸟类不同,它不是一直忽闪羽翼,而是在振翅之后,非常飘逸地沿着山梁滑翔而下,舒展的巨大尾屏和翅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与棕色的飞羽交相辉映,周身带着一种仙气和灵气。那一瞬间,我脑袋里闪出四个大字:惊鸿一瞥。

这是我刚开始进行绿孔雀野外考察时,永难忘记的一幕。据说,在白马雪山下的德钦县,有当地猎人打到过绿孔雀。为了确认传言是否属实,我特意绕道去那里考察。外行人常常分不清绿孔雀和蓝孔雀,可当我拿着书里的图片让猎手的妻子辨认时,她很准确地分辨出了绿孔雀:“就是它。哎呀,那个肉很多啊,煮了一大盆!”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觉非常伤心,那么美丽的鸟被猎杀,而人们对它价值的评估,仅仅是一大盆肉。

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我看到绿孔雀的栖息地不断萎缩、被蚕食,一开始是开荒修路,后来是种植烟草、橙子等绿孔雀无法食用的经济作物。绿孔雀的栖息地多为低海拔地区,比如山脚和河谷地带,这些地方人类活动频繁,开发强度也大,很多地方没有列入保护区,常被用来开发水电站或是挖矿等。我曾经在一个地方对绿孔雀做了一个多月的观察,后来再去,全是新修的路,绿孔雀不见了。如果绿孔雀接近人的活动区,有可能会被猎杀;它们有时也会偷偷进入农田吃豌豆等农作物,而农民为防止鼠害会在农田中撒下加了农药的种子,这也会对绿孔雀造成伤害。其他人类活动也会影响绿孔雀的生活,比如人类进入它们的栖息地采蘑菇、放牧,正在孵卵的绿孔雀听到人声会迅速离开,最终不堪其扰,就会弃巢。我在考察中遇到、听到过无数这样的事情,既悲伤又无奈。

我整个人几乎都趴在泥里,听着石块打在背包上的声音,非常害怕。扭头向下望,发现身下的泥水正整体向路边悬崖滑去,我心想:完了,尸首都要不见了……万幸的是,泥石流是向侧下方滑动的,就在快要滑到悬崖边的一刹那,我向侧面扑了过去,双手正好搭到公路边缘,再用尽力气猛地一跃,跳到公路边上,赶紧往前爬了几下,总算是脱离了死神的魔爪。

野外考察的过程就像是描绘一张逐渐显形的数据图画。进入绿孔雀的分布区后,我大多会按设定好的路线,沿着山梁慢慢走,一边观察周边及其栖息地状况,一边注意倾听绿孔雀的鸣叫。一旦听到叫声,需要确定方位和距离我的直线距离,查看周边状况,估测完定位,继续沿既定路线前进,走完一条样线后再返回。绿孔雀一般是在上午10点之前鸣叫,10点后我就原路返回,按照此前确定的坐标去寻找它们的活动痕迹,记录植被类型、盖度、高度、森林的分层等数据指标。大量的数据看似枯燥、凌乱,但一旦集结整理起来,就可以清晰地展现出绿孔雀的性格和喜好——它喜欢开阔些的森林,比如热带季雨林、针叶林、竹林等;喜欢去干燥的、周围有河流或溪流的地方溜达;很多动物只愿意躲在森林深处,绿孔雀胆子更大一些,会更加靠近村庄和农田;通常情况下,海拔2500米以上就没有绿孔雀活动的痕迹了。

用生命在科考

这些看似平凡的数据着实得来不易。为了调查绿孔雀和血雉,我曾沿着澜沧江徒步数天。有一次我从德钦县燕门乡茨中村出来,准备回县城,走到乡政府时,工作人员告诉我,因为暴雨,主干道路断了,已无法前往县城,于是我想沿澜沧江向下游走,到维西县的巴迪乡去乘车。没想到,从维西县叶枝乡到巴迪乡的路因为塌方滑坡也断了。我下午2点多走到了断路的位置,山坡上不时有小石头滚下来,路的下方就是咆哮奔腾的澜沧江。此时若是返回巴迪,恐怕要走到深夜了。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塌方处的状况,咬咬牙,趁没有滚石的时候,尝试沿滑坡向上攀爬,不料,爬到一半,新的塌方发生了,泥水携带着石头劈头盖脸砸下来,脚下的泥石流也开始滑动。我整个人几乎都趴在泥里,听着石块打在背包上的声音,非常害怕。扭头向下望,发现身下的泥水正整体向路边悬崖滑去,我心想:完了,尸首都要不见了……万幸的是,泥石流是向侧下方滑动的,就在快要滑到悬崖边的一刹那,我向侧面扑了过去,双手正好搭到公路边缘,再用尽力气猛地一跃,跳到公路边上,赶紧往前爬了几下,总算是脱离了死神的魔爪。我在公路上瘫坐了一个多小时,整个人像傻了一样,原来人面对生死的时候,脑袋里是一片空白的。晚上10点多,我才走到叶枝乡,全身上下都是泥,把当地老乡吓坏了,怎么都不相信我是从塌方中爬出来的,旅店老板甚至怀疑我是不是从监狱里跑出来的逃犯,检查了工作证才肯安排我住下。后来,我在叶枝乡了解到,当地居民曾经捕杀过绿孔雀,并在集市上出售,从而增加了一个有待核实的绿孔雀的分布地点。

除了在野外可能遇到的种种危险,调查绿孔雀的时候也困难不断。绿孔雀鸣叫最集中的时期正是当地的农忙季,找不到向导,只能头天晚上和村民了解地点和路线,次日自己前往调查。当地人天刚亮就下地干活,11点左右太阳太热才回家做饭,下午凉快一点再出去。我走过一个个村寨,正好和当地老乡打了个时间差,赶不上饭点。当时云南山区经济不发达,没有小卖店,想买些糕点充饥都不行,常常是顺着山梁走一天都没吃东西,实在饿极了就啃一口红糖。以前当地的生活条件不好,为了节省时间,蒸一锅饭能吃半个月,新蒸的饭硬得不得了,赶上快吃到底的剩饭,入口是发臭变质的味道。一开始仗着年轻身体好扛着,到了后期就不行了,天天肚子疼,最后得了胃病。做野生动物考察工作的,没有谁的胃是好的,也没有不得风湿关节炎的。如今户外装备的水准和生活条件等大为提升,但考察工作依然辛苦,我的学生凌晨5点出发进山,6点半前抵达绿孔雀栖息地,一直到晚上11点多还在山里,而这也是他们工作和研究的常态。

走出死亡旋涡的星星之火

通常人们提及的孔雀有3种,其中孔雀属的孔雀有两种,分别为蓝孔雀和绿孔雀;另外一种是刚果孔雀,属于『刚果孔雀属』,只是长得和孔雀比较像。蓝孔雀主要分布在印度及周边,是印度的『国鸟』,也是『神鸟』,种群数量很大,分布也多,还被引种到世界各地的动物园饲养,所以处于『无危』的状态。绿孔雀仅分布在中国及东南亚、爪哇一带,2009年濒危程度由『易危』提升为『濒危』(刚好与国宝大熊猫从『濒危』到『易危』的过程相反),种群数量下降非常快,这些年科研人员开始用红外相机对其进行观察,记录到的数量有所提升,现在估计有1.5万到3万只。

蓝孔雀和绿孔雀的形态有一定差别,仔细观察就能把它们区分开:绿孔雀头顶的冠羽是一束,每支羽毛的形状像柳树的叶子,蓝孔雀的冠羽则是散开的,每支羽毛的形状像羽毛球拍;绿孔雀的脸颊是黄色的,蓝孔雀的脸颊是白色;绿孔雀脖子上的颜色发绿,有像古代铜钱一样的斑纹,蓝孔雀的脖子是纯蓝色;绿孔雀腹部色黑,蓝孔雀腹部色白;绿孔雀翅膀闪蓝绿色、绿色金属光泽,蓝孔雀的翅膀呈现斑驳状的斑纹。

科研工作者如何区分不同的绿孔雀呢?答案是:主要看脸。绿孔雀脸颊的黄色区域,大小和斑纹都不一样,此外,同一时期,尾屏的磨损程度不一样,翅膀张开时的形状也不同。繁殖季节,雄孔雀是占区的,有自己的活动领地,不让其他雄孔雀进入,比较方便甄别。

每年2月,绿孔雀就开始鸣叫划分领地,这种鸣叫不太好听,是沙哑的“嗷嗷”声。领地搞定后,它们就开始竞相开屏求偶。我在笼养条件下做过统计,一次开屏平均用时17.65分钟,我见过时间最长的是1小时28分,最短的仅有32秒。但大多数的求偶时间都在10分钟以内。绿孔雀开屏主要集中在2—5月,以上午居多。求偶成功后,绿孔雀会在地面凹陷处营建一个极其简陋的巢,只用少量树叶、杂草等垫于地面。雌孔雀一次产蛋3—5个,大小类似鹅蛋,表面是乳白色,孵化28天左右,小孔雀出壳,羽毛一干就会跟着母鸟走,大约3年后尾巴可以长齐。

绿孔雀的天敌并不多,它体型大,少有动物能威胁到它,只是幼鸟容易被食肉动物捕食。所以多数时候,一只公鸟会带领着几只母鸟和幼鸟一起过着家族式的生活。

绿孔雀的研究周期非常长,比如,我们想研究它们的繁殖,它2月交配,4月孵卵,只有这段时间才能找到孔雀巢;好容易时间赶对了,但记录下一个巢的数据在统计上是没有意义的,需要用好几年的数据、观察好多的巢才能总结出一些有价值的结论。再比如,我们想收集它的食物,只知道它吃什么不行,还要了解它春夏秋冬分别吃什么,这就需要至少两三年的重复观察。这种研究还没法“加班”赶进度,只能靠时间的沉淀和经验的积累。

2014年,国际上的专家认为,中国绿孔雀可能已经灭绝。而这时我刚刚调查完我国绿孔雀的分布情况,为了回应他们,我们又开始采用红外相机做绿孔雀的相关调查,我想用影像让世界知道,我们还有绿孔雀,还保存着珍贵的星星之火。但目前绿孔雀的数量,相比我在20世纪90年代考察时记录的数量已经减少了一半,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它很可能真的会绝灭。

为了帮助绿孔雀维持种群数量,不掉入“死亡旋涡”,前些年我四处奔走,如今,曙光微现。社会各界的重视,为这个物种的保护带来了希望,希望有关的措施能真的落实到位。同时,我也发现大自然有着超出我们想象的能力,物种自身会随着环境发生改变。我曾在青藏高原研究了十多年的黑颈鹤,它们一直生活在湿地里,是青藏高原湿地的旗舰物种,随着部分湿地的减少和破坏,有些黑颈鹤竟然选择在山坡地上夜栖,这可能是物种对环境变化快速适应能力的体现。人类对于动物适应能力的了解并不全面,我相信绿孔雀也有这样的能力。因此,跟物种一起与时俱进,研究它们与环境的关系,才能提供切实有效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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