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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苏州

时间:2024-10-30 06:16:16

雨后的苏州也是宜人的,青石板上的水渍或浓或淡,像抑扬顿挫的吴侬软语,总让人觉得这水滴里藏着古老的歌子。巷子深处有几口井,早晨的鸟儿开始鸣叫的时候,老人就来到井栏边打水了。仿佛自来水总不如井水似的,附近的老人宁可多走百十米路,也要拎一桶井水回去。

不到园里怎知春色如许

那年秋天,我在苏州待了很久,我已经不记得那是个怎样的年份,却总会回忆起美好的时光里的片段。

临顿路和平江路之间的某条巷子里,曾经有我暂时的居所,临顿路西边就是颇有名气的观前街,平江路则尚未改造成今天的模样,仍然是一条临水的老街,静悄悄的,只有老人走来走去。有一条小河是从巷子里穿过的,河边有垂柳,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上了年岁的老树,傍晚的时候,树荫就盖住了水面,你能听到咿咿呀呀的声音,那是有人划船经过——是真的船,不是载游客观光用的。

江南的秋天来得晚,已经秋分了还觉不出凉,倒是桂花数着季节的节拍,准时开了。于是,当空气渐渐变得寡淡的时候,一股幽香恰到好处地填补了嗅觉上的空白。每天傍晚,暮色不紧不慢地淘洗了白日里的喧嚣,寻常巷陌,灯火阑珊,偶尔有稀稀落落的虫鸣回荡在这清秋的时节里,不经意地忽然发现,淡秀天然的清香已悄然融化幽幽的月华中了。

雨后的苏州也是宜人的,青石板上的水渍或浓或淡,像抑扬顿挫的吴侬软语,总让人觉得这水滴里藏着古老的歌子。巷子深处有几口井,早晨的鸟儿开始鸣叫的时候,老人就来到井栏边打水了。仿佛自来水总不如井水似的,附近的老人宁可多走百十米路,也要拎一桶井水回去。

苏州人对吃是真的讲究,我记得临顿路上有一家哑巴生煎,每次去吃都要排队;长发商城在中秋的时候会卖鲜肉月饼,一揭开锅,浓郁的香气总会让我恍惚起来;还有双塔附近巷子里的烧饼,浅浅的咸夹着葱花的香,就着酸梅汤,我一次可以把整张饼吃完。

吃过饼,我和其他苏州人一样,摸着腹中的满足感去观前街遛弯。有一次我在玄妙观后面的空地上坐久了,竟忘了时间,等到回过神来,只看到满地月光和婆娑的树影,大殿的檐角上挂着几个破铃铛,不时絮叨几句,像是要活过来似的。

白天的时候老人离不开茶——在苏州怎么能不喝茶呢?苏州有的是喝茶的好地方,我在沧浪亭喝过茶,在网师园喝过茶,在耦园喝过茶,在怡园喝过茶……怡园很小,但是清净,一扭头就能看到不一样的景。老人喜欢到怡园唱昆曲或者评弹,丝竹一响,眼前的画面就慢了下来,泛起了淡淡的昏黄。仿佛坐上一条乌篷船,在缓缓的起伏中沿着江南古老的水巷随波漂荡,晃悠悠地,晃悠悠地,拂过了一扇门、一帘窗、一片云也似的流年。小小的乌篷船像一柄犁头,犁出了江南长长的青丝,犁出了童年记忆的脉络。“不到园里,怎知春色如许。”小园香径独徘徊,江南的小园,曲折通幽,一眼是难见其全貌的。这样的园子,天生便是昆曲绝妙的布景。

也可以去船上喝茶,运河边上多得是码头,从阊胥桥坐船能一直坐到虎丘,一边喝茶,一边看桥。苏州的桥是真多,各式各样的桥,长的,短的,平的,拱的,这些桥聚在河面上,成了苏州城的一种隐秘的生命符号。

船行到山塘街,四周就热闹起来了,河道两边的岸上都是商铺,卖丝绸料子,卖手帕,卖折扇,卖老冰棒,卖绿豆糕。远远地能看到虎丘山,不怎么清晰,但确是虎丘。

唐朝的诗人张继也沿着运河坐船到了苏州,他在枫桥的岸边住了一晚,写下了著名的《枫桥夜泊》。穿过铁岭关苔痕斑驳的城门,就走上枫桥的石阶了。脚下的枫桥,是一座普通又普通的石拱桥,和苏州城里无数石拱桥一样,高高的桥拱如同老人驼起的脊梁,横跨在一湾久负盛名的静谧的水面上。其实,我拾级而上的这座石桥,已不是当年诗句里的那座桥了,原来的枫桥在明朝崇祯末年和清朝乾隆三十五年重修过,咸丰十年终于毁塌了,如今的枫桥建于清同治六年,距今才不过130多年的光景。古老的白墙黛瓦隔开了一户一户寻常人家,徘徊在小园香径中的无名诗人,低吟残缺的诗句,断断续续地拼贴出隔年的忧伤。看整部《全唐诗》,刻有“张继”这个名字的只那一首《枫桥夜泊》,羁旅的孤独与落榜的惆怅造就了张继夜泊枫桥时的情思,失意落魄的书生就这样在中国诗歌长卷上最辉煌的一页里占据了不朽的位置。因了这首诗,枫桥从此成了中国怀才不遇的文人心灵的归属,无数文人在这里忧思怀古,无数诗句在这里诞生,连那个“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傲世风流才子唐伯虎也在枫桥前落泪感怀。

枫桥不远处就是寒山寺,碧瓦黄墙的照壁,苔痕点点的青石,虬髯一般的香烟在寺院上空缭绕着。苏州的寺庙,小巧精致,回廊缭绕,曲径通幽,古人有文赞寒山寺曰:“一入其门,清幽萧远,别为一境”,在此处参禅,冥思之间定有几分悦目与陶然。

只可惜,枫桥和寒山寺每日都有许多游人前来,离诗里的意象已经太远了。

清净的是盘门,苏州城南的一座孤零零的城堡。说是关隘,却不见险要,只见秀丽,江南的刀光剑影也是柔美的。

也只有在苏州才会有芸娘这样的女子,才会有沈复这样的通晓人情的男人,才会有沧浪亭里寻常人家的恩爱。——爱情发生在苏州,该是多么美好的事。

那一年在苏州,我读到了清朝文人沈朝初写的《忆江南》:“苏州好,城里半园亭。几片太湖堆崒嵂,一蒿新涨接沙汀。山水自清灵。”那年的苏州就是这个样子,方寸之地有低眉婉转,红尘背后有幽幽林泉。

后来,秋天渐渐到了尾声,临顿路和平江路之间的巷子里的桂花也谢了不少,但静静地呼吸,还是能感到满腹都是淡淡的甘甜和醇厚,仿佛古老宅院里飘出丝丝缕缕陈年米酒或是刚刚煮熟的糯米的幽香。这样的味道让我莫名觉得温暖,周身弥漫着无法言说的幸福。

然后,环顾四周,悠悠的河水正穿过斑驳古朴的老房子花窗上的缝隙,水中泛起的微光掠过雕刻在屋檐上的小兽、青砖上简洁的纹样、木质窗台上几株瘦瘦的小花。古老的白墙黛瓦隔开了一户一户寻常人家,徘徊在小园香径中的无名诗人,低吟残缺的诗句,断断续续地拼贴出隔年的忧伤。

江南毕竟还是温和的,即使已到了霜降的时节,风依旧那么柔,那么轻。我在立冬到来前离开了这个古老的城市,以后也回过苏州几次,却总是匆匆来了,又匆匆走了,再也没有如这般长久地待过。

所以至今我仍记得那年的苏州——那年,我在苏州待了一个季节,却仿佛留下了半生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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