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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通往自己的门,一道又一道

时间:2024-10-22 05:47:17

文|吴呈杰编辑|张薇摄影|尹夕远

汪化女士至今记得地下室里住过的近1000个日日夜夜。

不足10个平方米,租金200块一个月,抵达房间要穿过幽深的甬道,对门是厕所,一堵住,水就漫过过道,半夜她常被突如其来的刺鼻气味熏醒。唯一好处,是廉价的独居,条件稍好一点的单间,都要500块以上。

没住集体宿舍,是因为汪化要画画,“想画就画,比较自由嘛。”桌子短小,但她画的是长卷,画纸从桌上软软垂下来,在水泥地上“刺啦”着拖行,像是无穷无尽。

那时,她是中央美术学院的食堂服务员。2012年,她初到北京,央美图书馆旁小店里的精装画册吸引住了她。一直喜欢画画的她打定主意要在这里找份工作。几天后,她如愿以偿。在央美食堂,她可以只工作半天,薪水1000元。那一年,她32岁。

尽管“拼命”工作,她觉得自己终究“不是一个很勤快的人”。边擦桌子边神游,学生加了菜,她也算不好菜价。她的心思在别处,比如图书馆浩浩荡荡画册里形式各样的线条。

校园里蹭来的那一点福利,她羞涩享受着。除了窝地下室里画,工作结束后她也趴在餐桌上画,在食堂黑板上画,一次,教室里长而空的黑板让她技痒,她随心所欲画起来,最后在管理员的追问中落荒而逃。

画画是她漫长贫瘠物质生活中的一点亮。汪化在闽北的一个农村长大,母亲向佛,在她三四岁时去开山筑庙,极少回家。她整日呆在山里,与动物作伴,听山风簌簌流转。她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课本像天书,她一个字都背不下来,每年学费家里也交不起,读完小学她就主动不读了。那时她已经开始画画,用笔记录下遇到的美好事物。

15岁时为了离家打工,向朋友贷款300块,得还400块。她就知道自己不会轻易回去了。辗转呆过福州、厦门、深圳、上海、北京等城市,她做过保姆、服务员、迎宾小姐、守门人等工作,是同事眼中“整天胡思乱想”的异类。

做迎宾小姐第一天,她就被领班使唤去打扫公共厕所。宿舍共同的任务摊到了她一个人头上。一栋楼30多个厕所,她做到凌晨两点多。一次半夜睡觉时,领班起身上厕所,从她头上大刺刺跨过去。汪化受不了了,喊:“你明明可以绕过去,从其他部位跨过去,干嘛……”话没说完,领班的耳光就扇了过来。两人扭作一团,只有人来拉汪化,没人敢动领班一根手指头。没多久,汪化就被辞退了。作为一个不驯服于集体和权威的打工妹,画画成了一种低成本的表达方式。没有工作、流浪街头的时候,她只需要走进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把垫食物的广告纸翻过来,用一支圆珠笔在上面勾勒整晚。一张广告纸不够用了,再来一张……当她抬头时,常常忘了身处何时何地,大屏显示的菜单从“夜宵套餐”换成了“早间特惠”。

在打工生涯里,她是笨拙的、格格不入的,但在创作世界里,她是自由的、奔放不拘的。画画时的专注,唤醒了她内在的巨大能量。创作时,她感觉到脑袋里有一个球体在“咣咣咣”飞速运转,巨大信息流奔涌向前。

她拼命想要捕捉到其中一个点,但就像把一颗石子投入水面,波纹四散,她又必须在这游走的纹路间左奔右突。它们在纸面上幻化成最朴实的线条,时而气势汹汹,时而柔情似水,汪化尽情享受着付诸笔端的快感。

“画画是我的救命稻草,我一抓住,运气就会来。”汪化说。

在上海无业浪荡时,世博会上的一尊雕像她特别喜欢,她津津有味地跟旁人介绍这尊雕塑“怎么怎么来着”,被学者金小胶看在眼里。金小胶恰在做了这尊雕塑的雕塑公司任职。汪化形容,“他就觉得我挺奇怪的,搞得是我的雕塑介绍给他那样子。”她和金小胶聊了好多,“激情澎湃”地说自己在画画。她将自己的画拿到雕塑公司给金小胶看,被留了下来,给公司干点杂活。

金小胶启发她,艺术没有边界。在这种鼓励下,那段时间里汪化完成了两幅长卷。整天画画的她被人打过小报告,“跟老板说我整天画画,没有推销雕塑。”

从上海漂到北京,因为金小胶的一句话,“北京这边文化氛围非常好”。

比较以往,央美就是个“完美的天堂”。遇上寒暑假,她可以在地下室里无穷无尽地画,煮一锅粥吃上一天。

她的作品很快就引起了美院同学的注意。一位美院学生在微博上写,“汪化,初中学历,也没上过任何美术班,但是每天画画。去宜家买来50米的纸卷和签字笔作为载体,已经画了好多卷了。有人知道后要展览她的作品,她说:我不愿意,因为我的东西是私密的,不喜欢被太多人看到。这只是我私人的情绪。她是中央美术学院第一食堂二楼的服务员,大家都说她给的菜多。”这条微博被转发了3000多条。

有学生把她介绍给了教油画的袁运生教授,袁教授看她的画从下午4点一直到晚上8点,夸赞她“很有才华”,这是汪化第一次得到专业人士的肯定。

汪化笔下几乎都是黑白的柔软线条,弧线和直角相间,扩散聚拢,回旋交缠。2010年创作第一幅长卷时,她取了现在这个名字:汪化,意为“在汪洋大海里融化”。6年来她创作了9幅长卷,计划是10卷,名为《十道门》。这是她眼中的人生:走进一道又一道通往自己的门,门里有擦肩而过,有聚散离合,有贪嗔痴慢。

有时,一道门通往的是被粗砺生活包裹着的一种精致。在她的记忆中,奶奶就是精致的,“做的菜一小碟一小碟,家里坛坛罐罐很多,有序,干净,到处都井井有条。”她做不到这样,她的得体是在画里,“完全自由地去抒发自己。对自身的探索,对美的倾向,还有对事物的理解……全部融在里面。”

她觉得“格式化的生活,阶层啊,各种各样的标签啊,特别low”,而“很多没用的东西才是真正有用的,能滋养你的生命,才不会觉得自己空洞、无味”。

她认识了一批对艺术颇有见解的朋友。起先,她很自卑,一旦交流以后,就发现“有很多共鸣,跟他们交流是我最愉快的事情”。现在,就算是只见过一两次的朋友,只要聊得开心,汪化就会把他们通通叫上,在咖啡厅或是餐厅里聊理想、未来、乌托邦,兴致来了,还会给每个朋友送一朵玫瑰花。

汪化总是抢着买单,这笔消费构成了工资的大部分。一次,她预支了当月工资,因为“有两个朋友要来”。她在餐馆里点菜:来一个猪蹄、要那个酸菜鱼……一餐将尽,她主动结账:“才252块,挺便宜的。”

而太过实际的奉劝,她并不喜欢。“如果我在食堂里面,他们只会……聊我生活,赶紧要找个男朋友,赶紧嫁了,哎呀你这么大了还怎么,反正都会跟你讲这个,苦口婆心的。”

画画给汪化带来的释放,也让她开始去重新理解自己的母亲—一心向佛,常年外出建寺庙的母亲。打小没人管,邻居都笑话她有这样的妈妈。小时候她不解,“她说她是在为国为民,我就觉得太可笑了。她说她要自由,我也觉得太可笑了。”现在,通往母亲的那道门开了,“她是寻找一种解脱,让自己在小小的束缚中稍微宽松一点”。

尽管交友不求名利,但朋友总能给汪化带来丰厚回报。

学艺术理论出身的刘亦嫄,一眼就看出了汪化画作中充沛的生命力。2014年底,她将汪化从地下室里“捞”出来,引荐去单向街书店。

第一次踏入,汪化就被那里的气场吸引了:一排排书整齐罗列着,随手拿起一本,她就可以前往另一个时空。汪化决定留下来,成为一名驻店艺术家。一幅画卖多少钱、要不要办个人展览,书店为她打理这一切。此前,她多次拒绝过办展或卖画的机会,因为觉得“自己画得还不够好”。

她享受现在的作息:上午到店后就开始画画,一直到晚上10点打烊。有人来的话,就放下笔聊天。画累了,就盘腿坐在沙发上,像小猫一样打盹。

最近,她新换了一个住处,望京一栋老式居民楼里30平方米双人间,有一面敞亮的窗户,朝西。搬入的第一个晚上,汪化兴奋得睡不着,想着给新家取个名字:是叫“西窗”“西子”“西格”还是“妙西”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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