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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王澍和他的工匠

时间:2024-10-22 03:32:04

工匠倪良夫站在宁波博物馆前

2012年5月25日,北京,中国建筑师王澍在北京人民大会堂获颁被称为“建筑界诺贝尔奖”的普利兹克建筑奖尊严

55岁的工匠倪良夫有一头总是乱糟糟的卷发,他身材高大,皮肤很黑,讲一口宁波方言,普通话说得有些笨拙,大多时候他也不怎么表达,遇到建筑施工上的问题才会“嗒嗒嗒”说个不停。

这天早上10点,太阳晒得人走不动道,倪良夫站在宁波博物馆大门前,拧着的脸突然舒展开,手指向地面,“这条路我做的,相当漂亮吧,10年都没修过,很少见的。”

这条灰色石板路相当齐整,石板隔行对缝整齐排列,石材是宁波当地产的“宁波文化名石”梅园石,是一种属于火山沉积型的凝灰质砂岩。不只是这条路,宁波博物馆所有外墙都是倪良夫和他团队的工匠砌筑而成。

占地4万多平方米的宁波博物馆像一座变异的大山一样。外墙从地面笔直向上延伸,到中间突然向外倾斜凸出,但墙面依然像剑一样利落。“所有墙看过去都是一条线,要是(哪里)弯弯曲曲就来骂我。”倪良夫很自信,这些都是他当年拉着钢丝对照着做出来的。

外墙的纹理也像山体一样不平整,超过2万多平方米的墙面由现代的清水混凝土墙和传统的瓦爿墙组成。瓦爿墙由20种以上废弃旧砖瓦混合砌筑而成,墙面上堆砌着宁波旧城改造时搜集来的废弃青砖、红砖、偏白、偏灰、偏青的瓦片、烧坏了的暗红色瓦片、龙骨砖、破碎的瓦缸片、雕花的屋脊砖等等,其中明清至民国时期的青砖数量最多,还有部分是汉晋时代的古砖。站在宁波博物馆的顶层平台,四周的瓦爿墙和竹条模板混凝土墙在视线里一道又一道交错着,就像置身一个古朴亲切的村庄。宁波博物馆与宁波滕头案例馆

宁波博物馆的设计者王澍在2012年获得了有“建筑界诺贝尔奖”之称的普利兹克建筑奖,颁奖词里提到了宁波博物馆,“宁波历史博物馆就是其独特建筑之一。不仅照片上看很震撼,置身其中更令人感动……这座建筑将力量、实用及情感凝结在了一起。”

这样震撼人心的建筑不仅来自建筑师的头脑,也来自工匠团队的手。王澍在《造房子》一书里提及倪良夫工匠团队对宁波博物馆的重要性:“无论‘瓦爿墙’还是竹条模板混凝土墙,它们都改变着建筑学知识,因为最后的结果,只有一半掌握在建筑师手中。”“技艺掌握在工匠的手中,是活的传统……传统一旦死亡,可以相信,我们就没有未来。”

但在宁波博物馆方案阶段,使用旧的砖瓦一直受到甲方的质疑。甲方一位领导不满意王澍使用回收的旧砖瓦来造博物馆,在会议室里拍桌子,“我们设计的这个地方,新的CBD,我们宁波人管它叫‘小曼哈顿’,可是你用了这么脏的材料做了这么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放在这里,跟‘小曼哈顿’的感觉完全不相称,你到底怎么想的?”

甚至到博物馆主体施工完毕,工人开始拆掉施工用的脚手架,拆了3天后,建筑露出一个角,工人就不敢拆了,“这是什么怪物?”等到所有脚手架完全拆除,结果出乎预料,原先预计参观博物馆的人数每天不会超过3000人,但从开馆第一天起,3个月内每天都有1万多人来参观,连每周一的闭馆日都得开放。一位老太太3个月里来参观了4次,每次来都不看展览只看建筑,“这个墙跟我们家那个墙太像了,我每一次都来看,这不是我们家墙嘛!”

倪良夫也为参与建造了这座建筑而自豪,从此不再喊王澍为“老师”,改口叫“师父”。王澍在书里写道:“那些曾经被扔弃的废料,经由工匠的手,重新恢复了尊严,而那些在现代施工现场似乎笨拙的传统工匠,也同样恢复了尊严。”

作为工匠负责人,倪良夫第一次看到宁波博物馆全貌时感受到了“稀里糊涂”的震撼,那时候他的女儿正在读高中,他却想象着,“总有一天领着自己的外孙来看,跟外孙说,这是你外公做的。”

“他那个文化水平吧,不高,只会写名字。(但)他从小听老人讲故事,会记得这个大门应该是造成这个样子,从小也耳闻目睹嘛。”倪良夫的妻子张杏娟说,倪良夫为了造一座寺庙,贡献出了自己收藏的古老的雕花石柱基座,专门从其他地方运来旧的石板做门庭基石,如今这个庙成了文物保护单位。他还会走访八十几岁、九十几岁的老工匠,把老人的口传手法牢牢背下来,再去使用。

和王澍的合作让倪良夫感受到了现代建筑和传统建筑的碰撞和结合。在五散房这个项目中,王澍第一次实验了传统瓦爿墙和现代混凝土墙的结合,而且五散房每个房子的结构、形状、使用的建筑材料都不一样,“全都是挑战”,设计图都有,但具体能否实施出来,就靠倪良夫自己琢磨。

五散房其中有一座房子的所有窗户都设计成了不规则的异形结构,三角形、菱形等各种形状都有。王澍这么设计更多是从建筑的艺术表达和美观来考虑,并没有考虑太多实际制作和施工难度。难题交给了倪良夫。他提出了甲方没有预料到的预制构造法,并打包票,“做不好我不收钱”,最终每个异形窗户都安装成功并且能实现开合。

有了五散房的合作基础,倪良夫和王澍再次合作了宁波博物馆。

博物馆外墙面积体量巨大,而整个砌筑过程完全依赖于工匠的技艺,很多不确定因素也不时挑战设计的权威。尤其是在瓦爿墙的砌筑过程中,尽管每处墙体都有彩色立面图,砖瓦的不同配比和分别都详细交代了,大图打印出来放在工地上作参照,但在宁波博物馆如此大的工地上,不同高度几十个作业点全隐藏在脚手架里,根本没办法准确规定几十种砖瓦材料的精确配送,也没有办法保证每一个工匠的砌筑手法是完全一致的。工匠们因此在各种材料的搭配比例与间距、砖瓦颜色的选择上拥有一定程度自由发挥的空间。

宁波博物馆的脚手架拆掉之后,虽然王澍心里早就对这座建筑有一个总体想象,但工匠们最后还是给了他一个惊喜,这个惊喜是来自于建筑师和工匠合作之后,由工匠的手创造出来的已经不完全是建筑师最初设计的那个东西。王澍的妻子、工作室合作人陆文宇对《人物》记者说,“这个过程实际上就是建立在一种有机的结合、是在一种灵动的、活的、有生命力的东西的基础上做出来的,每一次做都会不一样的。”

劳作与自然

倪良夫和王澍“师徒”俩至今合作了4个项目,“我们两个人现在合作很轻松很轻松,因为他要的东西我基本上脑子里都有了,不会有难度了。”倪良夫说。

2009年5月,王澍负责设计上海世博会唯一一个乡村馆滕头馆。这个场馆依然使用了传统瓦爿墙和现代混凝土墙相结合的工艺。施工前,王澍告诉世博局,这部分工艺大建筑公司肯定不会做,只有他在宁波的工匠徒弟才会做。

倪良夫再次和王澍合作,这一回王澍直接不上工地,而是让合伙人和助手去了几次工地。倪良夫在电话里告诉王澍:“师父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滕头馆是上海世博会城市实践区部最晚开工的。时间紧迫,倪良夫一个星期去几次工地,每次都是早上两三点起床,从宁波开车过去,凌晨五六点到上海交代工匠们如何施工。“因为他对王老师已经承诺好了,就会说到做到,那段时间他头发都白了不少。”妻子张杏娟说。最终,工匠们提前完成了项目,滕头馆甚至成了世博会建设进度最快的展馆。

“工匠有好学和聪明的,也有不好学和不聪明的,那这种情况就多了去了。”陆文宇说,她曾经请过一位专门做廊桥的80多岁的老师傅去做一个重新创新过的廊桥结构,老师傅和他的独传弟子都表示不会做,不愿意进一步钻研。“像倪良夫呢,就属于好学又聪明的,最后就一直坚持下来,而且他为他做的所有事情感到骄傲,这很难得。”

倪良夫的妻子张杏娟至今还很惊讶王澍和倪良夫如何能顺畅沟通。王澍常常说一些比较抽象的话,也听不懂宁波话,而倪良夫小学没毕业,宁波口音非常重,两人却能够交流起来,甚至能互相理解。

“他抽象思维很好,他走过一次的路,他就记在脑子里了,他也没有说特别地去记。”倪良夫的女儿宝倪说,在滕头馆项目中,她协助倪良夫和世博局沟通。“他跟王澍老师的沟通就是,王老师跟他讲,他脑子里会出现一幅画,立体的一幅画就出来了,所以他就能把他自己的东西加进去。”

倪良夫也总是做出一些超出人们对一般工匠期待的事。他天然对那些古朴的、手工的建筑材料感兴趣,往家里拉过明清时期的城墙石、古老的雕花石柱基座还有一些木头等等。这些东西在他那儿也藏不住,遇到合适这些材料的工程,他都会奉献出来,宁波博物馆的围墙就是他收藏的明清城墙石砌成。

年纪渐长,倪良夫越来越享受劳作和自然。去年他在乡下家具厂旁边为自己造了一座房子,从门前由瓦片砌成的小路,再到家里某道墙上由废弃的树皮按照云朵的样子贴成的一幅画,所有东西都是他亲自设计。他喜欢待在乡下,没事就摆弄石头、瓦片、木头和泥,在院子里种种蔬果,养养鸡鸭。

还是有很多人上门找倪良夫去造房子,一些大大小小的工程也会找过来,“现在看来时代还没有抛弃他,人家还很尊重他。”妻子张杏娟说。

“在一百年前的中国,造房子的人只是工匠,没有今天意义上的建筑师……”王澍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今天,被不少人视为没有技术能力的‘农民工’,其实都是‘砌石头’这一传统营造工艺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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