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师早上5点半起床,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蹦蹦”三轮车,然后搭乘公共汽车,赶到省城的时候,已是中午12点了。初秋的西安仍然很热,马老师额头的汗水几次流进眼睛,揉一揉,简直像哭过一样。他摘下湿漉漉的眼镜,向一位警察打听到体育馆的位置,就直奔书市而来。
马老师从乡下辗转赶到书市,是想看一眼他的学生石旋。
马老师在乡中学教书几十年,一辈子也没有奋斗到县中去,但马老师在乡中学教出的一个学生石旋,却是他一辈子的骄傲。他曾是石旋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他偏爱石旋,料定石旋是可造之材。果然,石旋凭着在乡中学时的扎实基础,高中、大学一路读过去,十年之后成长为省内一位知名作家。
成了知名作家之后的石旋,马老师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是经常在报纸上和广播里看见、听见这个名字。马老师已退休多年,早已过了亲眼一睹名人风采便可幸福好长时间的年纪,但他却一直顽固地存有一个愿望,就是能见一见石旋,真切地看到他的模样。因此,当省台作为重要新闻播出全国书市于9月12日在西安举行,石旋届时将与读者见面并签名售书的消息后,马老师兴奋得直拍大腿,立即做出决定:赴省城。他要在一个预想中的喜剧场面见到石旋。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远远地,马老师看见了昭示石旋又出了一部力作的横幅。马老师急切地排在馆外广场上购书的人群里,在售书桌前买了一本石旋的书。他打开它,哗哗地翻着,心头禁不住一阵激动。他被人群推拥着,朝馆内石旋签名的地方移动。他突然有许多话要对石旋讲。他原打算看一眼石旋就行了,可他心里涌上了许多事,不管石旋是否还记得它们,他都要对他讲一讲。
那个星期二清晨,起床铃响过之后,他冲进了石旋他们的通铺宿舍。他已经警告过石旋,初中三年非常关键,必须改掉睡懒觉的毛病。不下苦功学习,肚子里没货,到头来只能徒有一副美丽皮囊。他看见石旋平展展地躺着,吼了一声,抱走了石旋的衣服。他用绳子把石旋的衣服吊在了教室外头的树上,又返回宿舍,对着光溜溜的石旋,把他羞辱了一顿。这是石旋念初中一年级第一学期的事……体育馆内乱哄哄的,人头攒动,热浪袭人,马老师浑身已经汗淋淋的了。从晃动的人头缝隙,马老师看见了“石旋签名处”几个字。他想对石旋说,那一次他本来想揪起他扇一个耳光,希望能把他扇醒,结果却抱走了他的衣服。现在看来,这种做法有点不对头,不妥当,可人在焦急和愤怒的时候是很容易犯糊涂的。
人群像波浪一样,一忽儿就来一次涌动。马老师如同插在人堆中的一个木橛子,身不由己,有一种被裹挟的感觉。他眼睁睁看着离那签名处近了,一下子却又远了。但越是这样,马老师就越高兴,石旋真的是名不虚传,喜欢他的人竟如此众多,争先恐后啊。
马老师终于看见了石旋。他看见了石旋狮子一样的头。他没有看见石旋的脸。他想往下蹲一蹲看到石旋的眼睛,但他知道他做不到这一点。石旋依然没有抬头,只用沙哑的嗓音说:“尊姓大名?”马老师喉咙发干,张开嘴刚说了一个“马”字,人群的又一个波浪推过来,把他甩到了另一边。马老师两腿发软,明显感到力气不济。他不可能再回到桌前了,他当然不知道石旋那一刹那间曾用惊异的目光搜寻过一个人的背影。
马老师退出体育馆,悲伤而自责地顿着脚。过了很久,马老师的耳朵忽然竖了起来,因为广播里传出这样的声音:“石羊乡中学的马秉光老师,请您不要远离书市,您的学生石旋十分钟后在东侧的花坛找您,他有一肚子话要对您说。”
那时候,马老师正疲惫地坐在一处有阴凉的台阶上啃一块面包。他听见了广播,停止了咀嚼,慢慢摘下眼镜。他摊开手掌擦眼睛:这回不是因为汗水,而是因为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