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当上城管,25岁的宋志刚就成了“特不招人待见”的人。
他从超市拎着水果回家,邻居会撇撇嘴:“哟,又扣啦!”他帮老外找医院,马上有群众过来围观:“城管干吗呢?要打老外啦!”
宋志刚抄过摊儿,也时常“在职权范围内做出人性选择”。他将自己作为城管的所见所闻发在网上,帖子迅速走红,被点击数十万次。后来,这个帖子被汇编成书《城管来了》。
宋志刚经常琢磨城市管理问题,他期待国家能够立法,“现在这个管理办法令北京的居住者很不爽,也令我们这些所谓的管理者很不爽,领导们也未必爽。”
他总觉得,这个城市应该更宽容一点。更美好一点,而不是现在的样子。
宋志刚穿着特意给他准备的崭新的城管制服坐在镜头前,目光炯炯。采访一开始,他的身体和话语都像制服一样笔挺,到一个多小时后才放松下来,那些黑色幽默的部分都是最后半小时里谈的。
采访结束后我问:“你一开始怎么那么紧张?”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看你以前采访的都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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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志刚说,他没工作前,用两个字形容就足够了――“愤青”。在天涯网站上,看别人骂什么就跟着骂,也骂城管。在河南,他正在小吃摊吃饭,就被城管赶走了,回来在网上骂。
毕业的时候顾不得了。和大多数就业困难的学生一样,“能当上公务员,扫厕所都干,后来连扫厕所都没轮上,就当了城管”。
准备考试的时候,他在百度上搜城管考试指南,前几页出来的全是嘲弄的题:“遇到小贩如何处理?A。一脚踹去:B。掀锅……”
当上城管之后,先是不愿意干,后来就硬下心来按规矩办,大吼一声半条街都能听见,再后来……前女友跟他分手,两人吵起来,对方在大街上喊:“城管打人啦……”
有次抄摊,他被大学生骂,手指戳在他脸上说他连流氓都不如。他急了,脸红脖子粗,也说了粗口:“你丫滚蛋!”幸好被同事直接拎上了车,不然很可能会打起来。
他想辞职也是因为这件事,因为这个职业“没有成就感”。我说,很多人觉得上班不就是谋生嘛。他给我讲了一件事。当年他从警校毕业前当实习警察,在西客站执勤,小姑娘敲玻璃叫“警察叔叔”,他从车里一跃而起:“没事,有我呢。”去了大厅,很多排队买不着票的群众一起鼓掌:“人民的好警察来了。”谁都不敢当众指认“黄牛党”,他就在队伍中一个一个拍人肩膀:“这个?这个?”群众点头示意,他在大家仰慕的眼神中拎走那个人。
“那感觉!”他眼睛微微向黑暗的斜上方望去,出了一小会儿神。
2
那对小姐弟是无意间碰到的。我们的本意是找海淀区卖鸡蛋灌饼的小摊贩,他们大多租住在六道口的城乡结合部。本来想采访孩子的父母,但他们去参加家长会了。两个娃娃一点儿也不认生,尤其是小弟弟,两颗小门牙刚掉,一笑一边一个酒窝。
闲聊。我问姐姐喜欢北京吗,她说又喜欢,又不喜欢。
我问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她说喜欢建筑,不喜欢城管。
她没见过城管,也不知道城管是干什么的,只说:“他们抄我爸爸车的时候……”
她哭了。
我当时坐在她侧面,这眼泪没法擦,我也没尝试让她别哭――没体会过这种处境的人。就别劝别人别怎么样。我只是在镜头拍不到的位置,轻轻拍拍她的后背。
弟弟害怕又发愁地看着姐姐,又看着我,很生气的样子,他觉得是我这个陌生人不知干了什么把他姐姐弄哭了。
但最让人难受的是我临走的时候,他们在一片废墟上玩,从瓷砖上爬上去,又痛快地溜下来。这个村要拆迁了,他们很快会没有地方住,只能再找便宜的出租屋了。他俩还小,不知道这些。
我招手:“哎,我走啦。”
他俩站在废墟上,小姐姐笑嘻嘻地挥手:“阿姨再见!”
小弟弟也跟着说,亮着小牙床,声音更大些:“阿――姨――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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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志刚说他原来是“愤青”的意思是“急着下判断,总有正面人物和负面人物”。这几年他学会了“不偏激地对待人和事”,他的书里有一句话:“我现在觉得,往往没有简单的是非,只有各自冲突的需要和矛盾。”
就拿我们采访的一位大爷来说,他的眼睛有残疾,在北京治病,一个月的房租就靠卖爆米花。
但也不得不看到另一些东西――住在胡同里的居民说:“不行,他的摊位占着路,我们连车都开不出去。”开饭店的店主说:“他把我家招牌都挡住了,必须管。”买过爆米花的人说:“那种人造奶油能把孩子吃出病来。”
那两个娃娃的父母卖鸡蛋灌饼,养家不容易,但摊位就是这么个情况,大家能看见,水、鸡蛋、工具是什么样子。看看就能知道。
这些需要管理,但残疾人就业不是城管能解决的事。娃娃的父母和大爷都想要个规范的摊位,这也不是城管能定的。城管只能堵,没有疏,小宋说:“暴力执法简直是必然的。”
谁对?谁错?看的事实稍多一点,迟疑一下,就不会那么快地赞美和谴责。一开始总是好人坏人,后来是好事坏事,最后发现只是生活中矛盾密布。
用不着去寻找激烈的冲突,在陈述中自会看到矛盾的结点,能说清楚,制订规则的人、想解决冲突的人,就有了一个比较客观的事实基础。
中国的城市化才开始,未来还有几亿人要进城,进了城都需要管理,哪一个行业、哪一个城市都有一个建立规则、慢慢成熟的过程。有人说:“你们总说要慢慢来。可为什么不能快一点?”
慢一点,一步一步踩实了,不会绕弯路,反而快。
走在路上的人,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宋志刚在书里说过一个例子:“最后一个翻墙逃往联邦德国被民主德国士兵击毙的人,死时离柏林墙倒塌只有几个月。开枪的卫兵被判刑,律师力争,说士兵只是遵守了当时的命令看守柏林墙。法官说,你的确是看守者,但在人性选择中,你却可以选择不射击他的要害部位。卫兵没这么做,所以他被判刑了。”
宋志刚说:“我没办法改变很多事,只能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做得更好一点儿,这是我的人性选择。”
制度由人选择,有了人性的驱策,改变自会发生。
以前我觉得这种想法是和稀泥,妥协是最没意思的事。凡事着急,恨不得一夜之间建成新世界。现在觉得,一刀砍去,乱麻更乱。要有这个耐心,找到线头,慢慢抽解。
这个前提是让各方说话,别停留在概念和成见上。这个社会,事件的哪一方都有说话的机会,都说对方能听懂的话,也都有诚意去听对方的话,把意见和矛盾一一陈述,也许在说清楚事实的时候,事情的化解之道也就会随之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