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的夜莺
杨燕长得漂亮,身材轻盈,人们都喜欢叫她“燕子”。可父亲,却叫她“小夜莺”。虽然生长在小县城,没上过几节像样的音乐课,但杨燕却天生有着美妙的歌喉。邻居们都说,她遗传了母亲的好嗓子。做饭时,洗衣服时,擦抹桌椅时,她无时无刻不在哼着歌儿。再难学的歌,杨燕听上两遍,保准能有板有眼地唱下来。可是,杨燕只在家里唱,只唱给父亲和自己听。她不敢上舞台,不敢登台表演。一站到舞台上,她就会紧张得浑身发抖,脸也变得惨白,别说唱歌,就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做医生的邻居摇头感叹:“这是舞台恐惧症。和她妈妈一样。”
父亲却不以为然,对杨燕说:“唱给爸爸听就行了。你是爸爸的小夜莺。”
杨燕笑着看父亲,心里却不是滋味儿。
高中毕业,杨燕进了一家超市做收银员。枯燥的日子,只有唱歌能让她的心情放松下来。当然,还有恋爱。在超市跑业务的年轻小伙刘警言喜欢上了杨燕。杨燕当班时,他总是不停地跑前跑后,看上去格外忙碌。众人打趣,说刘警言平均十秒钟就要出现在杨燕的眼前一次。杨燕脸红,心里却感觉一阵阵的甜蜜。
两人恋爱一年,杨燕将刘警言带回家见了父亲。母亲早逝,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女儿结婚生子,生活得幸福。见刘警言机敏诚实,对杨燕体贴照顾,父亲十分满意。
这天,杨燕下班回家,正在阳台上浇花,却看到刘警言兴冲冲地过来。她朝他招手,问什么事跑得这么急?刘警言上楼,抹一把额头的汗水,说朋友在北京开了家公司,要他去帮忙。他想和杨燕一起去北京。
“你这么好的嗓子,应该去北京闯荡闯荡。没准哪天就能一举成名呢!”刘警言兴奋地说。
杨燕放下水壶,说她不能站在舞台上。刘警言诧异,问为什么?杨燕摇摇头,说没有为什么。刘警言说她可以闭上眼睛,当做舞台并不存在。杨燕笑了,“你知道吗,我11岁那年曾参加过学校汇演,被老师选中演白天鹅。可是,当我站在舞台中间,看到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我一下子就傻了。我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别说唱歌,连迈左脚还是右脚都不知道。”
“11岁?都十年了,你还记着?”刘警言觉得不可思议:“现在你试过没有?没准一站到舞台马上激情迸发呢。”
杨燕还是摇头,说父亲年纪大了,她不应该撇下他不管。刘警言正要再劝,门突然被推开了。父亲拎着一篮菜进来,脸色很不好看。杨燕有些吃惊,问他怎么了。父亲一言不发,进屋摔上了门。刘警言和杨燕面面相觑,疑惑不解。
中午吃饭时,杨燕喊了半天父亲才出来。坐在桌上,他的样子闷闷的。杨燕小心翼翼地问父亲有什么不高兴的事。父亲一推饭碗,叹气说今天看到老李头了。老李头是父亲过去的同事。杨燕还是不解。父亲闷声闷气地说老李头的大丫头出了国读博士;二丫头大学毕业进了一家大机关;三丫头上学不行,去了南方给人打工,想不到,没过几年,竟做到了经理。三个丫头,一个赛一个地有志气。父亲边说边摇头:那三个小丫头片子,小时候看不出比你强啊。
杨燕怔怔地看着父亲,低下头,她明白父亲的意思了。父亲骨子里其实是个争强好胜的人,眼看着心爱的独生女儿平平常常,他心里不平衡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杨燕掉下泪来。父亲的话深深地刺伤了她。可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不能怪父亲。照现在这个样子,她会一辈子当收银员,每个月拿几百块钱的薪水,看到橱窗里的漂亮衣服只能过眼瘾。父亲过生日,她也只能买便宜的礼物。她才21岁,可日子仿佛已经看到了尽头。
想了整整一晚,杨燕下定决心,跟着刘警言去北京闯一闯。
舞台恐惧症
到北京之后,杨燕租下了一间地下室。刘警言则住在朋友的公司。没过多久,杨燕在附近酒吧找了份服务生的工作。
酒吧很忙,但杨燕过得很快活。常常有歌手到酒吧唱歌,杨燕羡慕地看着他们,回家之后不管多累,也要自己唱一会儿。
刘警言依旧做业务。上午如果有空,他便骑车带杨燕到偏远的地方,两人背靠背坐在地上,他听杨燕唱歌。杨燕乐此不疲,唱了一首又一首。刘警言陶醉在女友的歌声里,不止一次地对她说:“你一定会红起来。绝对。”
杨燕却没有自信。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抱着刘警言的腰,她说自己对舞台的恐惧是遗传。她母亲有一副金嗓子,可是,一上舞台,她却将所有的词忘得一干二净。她紧张得发抖,只有哭着跑下台。“邻居说那叫‘舞台恐惧症’。我曾经想过,我不要像母亲那样,绝不能像母亲。可这却由不得我做主。”
“这也算是病?是不是像电影中演的‘广场恐惧症’?”刘警言问。
杨燕点点头。刘警言给她打气,说没关系,他有灵丹妙药。
可是,还没等刘警言把灵丹妙药送给杨燕,朋友就拉他去山区采购,一去一回要一个多月。这时候,电视台正举办“超级女声”,满大街都是摩拳擦掌的女孩,一心憧憬着一夜成名。杨燕心有所动,却不敢去报名。她害怕再上演11岁那年的一幕。于是,她每天都加班加点,忙得没工夫去想工作外的事。
这天凌晨,杨燕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却看到刘警言回来了。她高兴极了,问他为什么没有提前打电话,刘警言清清嗓子,说回来之后办了件大事。杨燕诧异,问是什么大事,刘警言变戏法般拿出一张表格,说替杨燕报了名,参加超级女声。
杨燕摇摇头,说早过了报名时间。刘警言凑近她,说他可是私底下找了人,花了三千多块钱才补发了报名表,而且,他已经买通了一个负责现场点评的评委。杨燕气愤:“你真是个猪头!为什么要花这冤枉钱?我不会去的。”
看到杨燕如此反应,刘警言不禁有些生气:“我从来都不相信什么‘舞台恐惧症’,我就知道,一次做不到就做两次,两次做不到就做三次!你都怕了快十年了,再多怕一次又有什么关系?三千多块钱,那可是我半年的积蓄。你要忍心让我的心血就这么白白打水漂,你尽可以不去!”
恋爱一年多,刘警言还是第一次冲杨燕大声喊叫,杨燕看着他,泪水夺眶而出。她将报名表扔给他,说会还他钱的!她宁愿死也不想再重现十年前的一幕!说完,杨燕摔门而去。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杨燕泪流满面。她没有告诉刘警言,她试过,她试过不止一次。酒吧打烊的时候,她走得最晚。关窗,锁门,她试着走到舞台上。尽管台下空无一人,可她一上台还是紧张得要窒息,她没办法控制。这是遗传,是骨子里带来的,就像高血压、糖尿病以及DNA的遗传一样。
天使的歌声
走到街角,杨燕打电话给父亲。父亲听到她的声音不对,急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杨燕说想借3000块钱。她的工资,现在只够支付房租和吃饭。父亲沉默片刻,问她做什么用。杨燕再也忍不住,边哭边委屈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听女儿讲明原委,父亲半天没说话。杨燕说她很快就会还的。父亲却缓缓地说:“燕子,有件事其实我应该早点儿告诉你。可我怕你恨我,鄙视我,一直没有说出来。”
杨燕愣住了,问
父亲瞒着她什么事。
父亲叹了口气,说是关于她的母亲。二十年前,母亲是远近闻名的金嗓子,她走到哪儿唱到哪儿,每个听过她唱歌的人都会迷恋上她的声音。父亲对她一见钟情,两人相识3个月就结婚了。父亲那时很自卑,惟恐母亲会突然遇到比他更优秀的男人,所以才急切地提出结婚。婚后一年多,母亲生下了杨燕。他清楚地记得那年汉城举办奥运会,母亲每天出出进进都唱着《手拉手》,她没学过韩语,可听上去简直跟韩国人唱的一模一样。
“就在那年春天,电视台举办业余歌手大奖赛。你母亲报名参加了。她跟我说,如果唱好了,就辞掉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专心去唱歌。我一听就急了,坚决反对她报名。我当时的感觉是,她肯定能唱红,而她一旦唱红了,就会离开我们父女俩。我们大吵了一架,我甚至威胁她,如果她去参加比赛,我们就离婚。但她最后还是去了。可是,当她站在舞台上,我抱着你,坐在了最前排。你饿得大哭,你母亲就那么站在台上,呆呆地站了半分钟,后来就哭着跑下了台。我长舒一口气,我知道,她妥协了。后来,人们都说你母亲患‘舞台恐惧症’,她也从不去辩解。这件事,我一直都忐忑不安。直到你七岁那年母亲去世,我开始后悔了。现在,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自己的自私,狭隘。如果你母亲能活过来,我一定会用自己的全部来支持她……”
放下电话,杨燕懵了。原来,母亲并没有舞台恐惧症!原来,她并不是遗传了母亲的恐惧!一路走回去,她的耳边仍回响着父亲的声音:如果是为别的事,别说3千,3万我也替你拿。但这件事,你要自己处理。
回到住处,天已经蒙蒙亮了,刘警言还在等她。杨燕看着他,默默地点点头。刘警言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抱住她用力亲吻。
从那天起,刘警言想尽了一切办法,为杨燕创造登台的机会。在露天广场、在楼顶平台、在酒吧,杨燕硬着头皮上去,有时候唱得出来,有时候唱不出来,有时候手脚发抖,有时候声音发抖。但是,至少,她敢去试了。
距初赛还有一星期。为了让杨燕尽快进入状态,刘警言甚至请了一星期的假。不过,看到杨燕的表现,刘警言心里也打鼓。
不管扬燕表现如何,比赛还是如期而至。
刘警言一直在后台陪着杨燕,杨燕第四个登场,她的脸色苍白,汗水不停地顺着额角流下来。刘警言不停地安慰她,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比赛开始,一个又一个人登场了。杨燕觉得自己的腿在打颤,手心里满是汗水。主持人退下来,她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台。
杨燕扶了扶麦克风,伴奏音乐轻柔地响了起来。可是,杨燕感到自己的腿在一点点软下去,她张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再张嘴,还是无法发声。细密的汗水涌了出来。杨燕觉得如芒在背,她觉得自己快要晕厥。
台下,寂静无声。下面的观众,都在仰脸看着杨燕。
泪水从眼底涌了出来,杨燕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转身捏起裙摆就要逃下台。可就在这一刻,寂静的台下响起了和声。粗糙的和声毫无韵律,极其难听。杨燕怔怔地扭过头,循着声音看到台下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矮小男人。那男人毫无畏惧地哼着跑调的曲子冲她做着胜利的手势,那是她的父亲。
杨燕咬咬牙,擦去泪水,重新举起麦克风。如同天籁般的声音在舞台上飘荡起来,悠扬,婉转,如清泉喷涌,如乳莺出谷。
一个月后,当杨燕在电视中亮相,父亲和刘警言一起坐在电视机前喝酒。两人举起啤酒瓶,红光满面。父亲灌下几大口啤酒,说其实是他把女儿赶到北京来的。他知道她想跟刘警言在一起,所以,才说那些话激她。刘警言笑了,说其实他给杨燕报名根本没花钱,也找不到可以买通的评委,三千块,是他编的谎话。父亲擂了刘警言一拳,骂了句:“臭小子。”他的脸,却笑成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