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潜回村子的时候,已是午夜。月光铺泻开来,夜凉如水,整个村子如同熟睡中的婴儿。男人翻墙而入,他果真见到了炕头上熟睡的婴儿。
婴儿是他的孩子,他未曾谋面的一岁半的儿子。他逃走时,妻子刚刚有了身孕。
回想起来,男人又恨又悔。几个村人凑到一起喝酒,因为言语不合,他摸起西瓜刀就把人捅了。
其实刀子刺进对方肚腹的瞬间他就开始后悔了,他想送对方去医院,他想去派出所自首,他想给对方道歉,甚至,他想跪下来给对方磕头。
可是他害怕,他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逃走之前他甚至没敢回一趟家。男人像一只受惊的老鼠般隐迹在一个又一个城市里,每一天,他都在挂念他身怀六甲的妻子和即将出世的孩子。
月光涌进屋里,照着他的妻儿,他的妻儿睡得很踏实。他端详着儿子的五官,认为儿子像他多一些,像妻子少一些。妻子翻了个身,一只手搭上儿子的身体,儿子轻哼一声,睡梦里的妻子毫无察觉。
两年来妻子似乎老了很多,眼角有了皱纹,皮肤不再光滑。可是她依然漂亮,眉眼动人。他低下头,轻吻妻子的脸颊,睡梦里的妻子,竟然露出笑容。也许妻子梦见了他,也许妻子梦见的,是他长大的儿子。
男人的心紧了一下,看看儿子,儿子的眼睛突然毫无理由地睁开。他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缩――这次偷偷回来,他并不想惊动他的妻子和儿子。他只想匆匆看他们一眼,然后,再一次逃回城市。
儿子没有发现他,只是扭头看看妻子,咧咧嘴,再一次睡过去。然而他睡得并不安稳,男人看到他的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面骨碌碌地转动。
男人咬咬嘴唇,轻轻拿开妻子的手,然后,将儿子小心翼翼地抱起。儿子那般小,那般轻,那般柔软,那般惹人怜爱。儿子往他的怀里拱了拱,那一刻,男人的心,碎成无数瓣。
最初怀里的儿子似乎并不舒服,每隔一段时间,他便要扭动一下身体,两条淡淡的眉毛系成了死结。可是渐渐地,儿子的表情变得放松起来,呼吸也变得均匀。
儿子的鼻尖上渗出细小的汗珠儿,甚至在父亲的怀里放了一个无比放肆的响屁。他笑了,在儿子的脸蛋上轻轻地亲了一下,他似乎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男人抱着儿子,再也舍不得放下。他努力让儿子睡得舒服些,再舒服些;他努力让自己保持一种固定的姿势,一动不动。
突然院子里传来什么动静,男人侧耳细听,表情陡然惊炸。他甚至下意识地做出逃跑的准备,可是最终,他还是没有动。
当警察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冲警察做出一个“轻一点”的手势。他小心翼翼地将儿子放回妻子身边,然后,万般不舍地看了看他的妻子……
男人本有逃跑的机会――虽然机会渺茫,但毕竟是机会――可是他选择了束手就擒。放弃逃走的原因,除了他不想继续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还有很多。但他知道,其实,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
他不忍惊扰他熟睡中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