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内窥镜疗法尚未在病人身上广泛应用。我准备把不同的药物经胃镜注射到动物的胃壁,再观察这些药物在消化道引起的反应,及对胃部黏膜血流的影响。
我把计划拟好,呈给高赋医生。
“好!好!你打算用什么动物?狗最好,体积够大,能容纳胃镜,也容易饲养。手术后,你仍要观察嘛!”高赋写他的博士论文时,也曾做过动物实验。
“你快去动物室找吴先生,叫他帮忙,看看能不能找几条来!”
主管吴先生告诉我他能从渔农处找来无人认领、将会被人道消灭的街头野狗。但如何施麻醉,则要我自己想办法。
“不用担心,我去找麻醉科的方唐教授,他一定会仗义相助。”高赋说。
我吞了一下唾液。
方教授是英国人,不苟言笑,御下甚严。听说他曾在英国特种部队服役,医院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有点怕他。
“方教授已答应了,你去找找他,和他谈谈细节。”高赋把好消息告诉我。
我战战兢兢地去叩方教授办公室的门。
“晤,要麻醉狗,好。实验一共需要五条狗,好……”方教授板着脸,翻着我呈上的计划书,喃喃自语。
他突然抬起头,深蓝色的眼睛从他半月形的老花眼镜上直盯着我。
“你知道吗,狗是人类最忠心的同伴,最好的朋友!只要你对它友善,它会尽忠于你的。和狗打交道一定要温柔,完全没有必要用暴力对待它们。为了医学的发展,动物实验不得不做,但一定要把动物受的痛苦降到最低!我不会容许你们虐待狗的!”说到后来,方教授声色俱厉。
大概他听过广东人喜欢吃“三六”的故事,怕我们把实验后的狗儿吃掉!
“好,这个星期五下午开始吗?好,当日我会带好药物和麻醉的仪器。加维拿医生也会来帮忙。我们要把事情做到最好!”
离开时,方教授脸色稍和。
加维拿是麻醉科的客座讲师。
星期五早上。加维拿把所需物品收集好,放在汽车的行李箱里,中午一过便驱车到大学本部的动物室。
刚踏出龟梯,就听到“呼呼”的吼叫声。动物实验室的技术员庄迎过来。“这狗很凶,我准备了套狗索。”他向墙边一指,是一条粗粗的六英尺长的自来水管,前端穿有拇憎粗的绳圈。
我探头一看,狗笼里是一只身形健硕的黑色唐狗,体重起码有四十公斤,露出森白的牙齿,向着我们不停地吠,好像在说:“你们不要过来……我不客气的……你们不要过来……”
准2时,方教授来了,他看到庄准备的套狗索,摇了摇头,说:“不需要用这样野蛮的东西。狗是人类最好的伴侣,只要你对它友善,它不会咬你的!”我们都不敢做声。
庄打开动物室的门。门还没有全开,就传来贯耳的狂吠声,跟着是“砰”的一声,原来那只狗向我们扑过来,但被狗笼的不锈钢粗条阻挡住了,撞出一声大响。
我们都不敢做声。默默地站在那儿,等待方教授表演“驯悍记”。
方教授望了我们一眼,口中喃喃说着:“Good dog,Good dog……”――步步慢慢走近狗笼。那黑狗吠得更响更凄厉,露出的牙齿也越来越多。
方教授慢慢地伸出右手,打算抚摸那狗的头。
“咔”的一声,尖利的狗牙在方教授的手边掠过,若不是狗笼的钢条够粗壮,方教授的手已经不保。
我们都不敢笑,只是静静地站着。
方教授沉吟了一会儿,对加维拿说:“这狗有点紧张,先给他一点口服的镇静剂。”
加维拿把带来的巴比通混到狗粮里。
庄用木棍把装狗粮的盘子推进狗笼。那狗闻了闻狗粮,又冲着我们狂吠了好一会儿,像是说:“别以为我是傻子,我才不会上当呢!”跟着就把盘子踢翻了。
“可能这狗在街上流浪得久了,对人类有很大戒心。”庄对我们说。
方教授沉思了一会儿,对加维拿说:“我在这边引开它的注意,你在后面出其不意地给它一下肌肉注射。”
加维拿把巴比通抽进注射器。再配上最长的针。
方教授再向黑狗伸出右手,那狗果然被吸引住,准备飞身大咬。加维拿也看准时机,一针扎进它的屁股。
那狗吃痛,猛地一转身,麻醉药洒在地上。
方教授说:“哎,差一点点,我们再来。加维拿,这次试试腹腔注射。”
腹膜吸收药物的速度比较快,把麻醉药注射到腹腔。是麻醉鼠、兔等小动物的常用方法。方教授再一次用手引狗,加维拿把握机会扎中了狗的小腹,但狗一吃痛就发狂,麻醉药还是“天一半地一半”。
折腾了好久,墙上的时钟已是4时。不知是黑狗已开始疲倦,还是注射的麻醉药开始发生作用,黑狗的吠声已没有初期那么响亮,但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方教授叹了口气,说:“这狗太顽固,真的不识抬举。庄,用你的绳索吧!”
庄用套狗索把黑狗压在地上,加维拿熟练地找到后脚的静脉,把巴比通注射进去,不到半分钟,黑狗的肌肉开始放松,眼一翻白就人事不知了。
“好,好,成了。把它搬到手术台上,小心点。”方教授指挥着。
我正准备内窥镜,打算开始手术,这时却听到加维拿的叫声:“它的脉搏很弱!教授,我摸不到它的脉搏,噢,它的心脏停止了……”
“我来心脏外压,加维拿,下点肾上腺素,百分百纯氧。”急救是麻醉科医生的老本行。方教授位高权重,临床的例行工作已多年不用麻烦他老人家。在动物室遇到心脏停顿这种场面,他竟有点手忙脚乱。
加维拿却是新扎师兄,只见他一手拿起黑狗的舌头,就把插管插到狗的气管里,再把纯氧灌入,接着静脉输液,再把庄替他预备好的肾上腺素注入。
我在狗的腹股沟摸到轻轻的跳动。
“教授,慢一下,好像有脉搏……”跳动慢慢增强。“肯定的,脉搏回来了!”
方教授慢慢放开他按在狗前胸的手,舒了一口气。
过了半个小时,那黑狗的脉搏正常了,牙肉也恢复了平常的鲜红色。
“钟,开始你的实验吧。”方教授吩咐我。
手术完成时已是傍晚6时多,在复苏过程中,方教授贯彻了他一贯的一丝不苟的态度,保暖的毛毯有没有盖好,太阳灯的角度和距离对不对,每一个细节都要做妥。
他不停地提醒我们:“每件事都要做到最好。”
黑狗手术后的情况尚算稳定。
一切安顿后,我们一起离开动物室。正当我准备向他们两位道谢的时候,方教授开腔了。
“你们两个似乎忘记了一件事。”他板着脸说。
“教授。非常感激你今天百忙之中来帮忙,我真的不知怎样向你道谢……”
“我不是说这个。”方教授打断我的话。
我愕然。
“一个好
医生为病人做完大手术,晚上应去看看他才睡得香甜,是不是?加维拿,你也是一样!每件事,一定要做到最好!”
“钟,我知道大埔有个小馆子,咖喱挺不错。”方教授走后,加维拿悄悄跟我说。
“好,我做东!”
加维拿说得不错,小馆子的咖喱十分香浓。两杯啤酒下肚,加维拿的话匣子便打开了,原来他来香港已9个月,还有3个月就回英国,也已找到工作,在乡间的医院当麻醉科的顾问医生。
一顿印度餐,我俩吃得十分畅快,加维拿谈笑风生,我也听了不少有趣的故事,当然少不了方唐教授以军法治理麻醉科的趣闻。
回到动物室探望我们的“病人”时,已接近午夜。当我们推开空无一人的动物室大门时。赫然看见那黑狗已经能站起来,守在狗笼的一角。不知情者很难想象这狗的心脏曾经停顿,更经历了数小时的手术实验。
当我们离开动物室的时候,加维拿叫住我。
“钟医生,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加维拿深棕色的眼睛闪过一丝狡黠顽皮的神色。
“一个好医生,晚上看过当天的手术病人,还有什么要做的呢?我不是时常说,每件事要做到最好吗?”他模仿着方唐教授的语气。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难道你要教授担心一整晚,睡不香甜吗?”加维拿一本正经地说。
“你是说……”
“当然!”
加维拿提起墙边的电话,按了威尔斯亲王医院的号码:“我是麻醉科的加维拿医生,请把电话接到方唐教授家中。”
“教授,晚上好,我是加维拿。教授,我刚和钟医生回动物室看过我们的病人……没有没有,病人很好!一切都很正常,我们知道你会记挂着才挂电话给你的,好,教授,晚安!”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方唐教授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拿着话筒的情景。
不待加维拿把电话挂上,我俩已笑得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