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梳着长长刘海的少年时候,听人提他,只当是天边的人,不问底细。某日好奇,路过,推一推他的木窗,瞅他。他穿白底子上印着淡蓝细纹的的确良短袖衫,伏在桌上,低头翻书。风从书页间穿过,戴着眼镜的那人,在窗里,在书里,像一只泊岸的船,与我是隔着海的。
到底照过面,一周总有三四次。听他说话,声音像午夜的电波。众女孩绕他左右,红衣绿裙像一群妖娆的蜜蜂,目光架着目光,将他狠命地往高处抬。自己扭扭头,不与众人同路。
过了一个冬天,又过了一个春天,槐花就开了。黝黑嶙峋的枝干上,槐树的叶一寸寸地厚起来,像一片正涨潮的海。白的槐花起先是有点淡绿甚至鹅黄的,含着苞,紧紧地收着。像小绿袄襟上的浅色盘扣,羞涩而矜持,锁着春色。
我在花下走,那是每天必经的路口。良辰,美景。他就那样地来了,在我身后。是放晚学,等着众人散尽,一个人迎着挂在树腰上的夕阳回家。听见铿锵的脚步声,一扭头,他已走进了我的影子里。金色的夕阳下,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叠在一起,像一片洇开的墨。年少,未及言语。人已惊心动魄。多想快快变成一朵小槐花,捂着胸口,躲到树丛里去,待他走远了,再攀上枝头,远远地看他。
他走近了,近到似乎我抬一抬睫毛,都会撞上他的肩膀。于是心潮翻滚,像暗夜里一片倾斜的海。悄悄回头看他,也是一身的夕阳披下来,西装上的扣子反射着温暖的暮光,随着他轻捷的步子,烁烁地动着。那一刻,仿佛一个青春的宝匣徐徐打开,珠光一缕缕射出来,灼着人的眼。想要伸手,却诚惶诚恐,只有兀自心动着。他是认识我的,我知道。槐花下,他看着我淡淡地笑,我也笑笑,后低头。
他说:“回家?”
我说:“是。你也回家?”
……
我说:“这花开得太盛了!真舍不得它再开下去了!”
明天还能遇见吗?怕。可是,也盼。
雨后的晨,上学赶早,心里着急那一树的槐花。那时新读了《红楼梦》不久,里里外外,浸染的都是黛玉的忧伤。一夜的雨,残花拂了一地,又溅了几点泥,眼前一片伤心地。
人世间一定有奇巧难解的缘分,不然,那落英缤纷的时节,怎会重新与他相遇?
那样的清晨,过雨的落花将空气氤氲出一片芬芳的凉意,像是我手中正捧的一首唐诗,正沉吟恍惚间,冷不丁,他从插图里走出来。
过了小桥,穿了竹林,径直来了。似乎意外,却又觉得就是这样的下文,冥冥中,早就写好了的。
我说,“花都落了一地了!”
然后,难过得不能言语。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少女的忧伤啊!隐隐知道,命运里有些是无可把握的,就像眼前的槐花。纵然纯洁,也终究难免凋零,终究要付之清风、随了流水的。
他伸手接住一朵正在飘落的湿槐花,送到鼻子前,深情地嗅。轻轻问,你写诗,我可以看你的诗歌吗?原来,私下里,他是在别人面前悄悄打听着我的!在我扭头的孤清姿态面前,他的目光穿过众人,在我的背影上有过探询……
是的,我当然愿意,在纸上静静地流泻我的忧伤,而他,就是那唯一的读者。我的心底有那么一串串的谜,我只愿命运安排他来告诉我谜底。如果爱情是一场苦劫,那么就由他给我的心划一道浅浅的口子,再由他给我缝上。痛也缘他,欢也缘他。
相遇少年时,是绕过了岁月里的暗礁险滩、峰回路转,于无涯荒野把一个对的人早早从人海里捞起,认定。一个少女的忧伤,从此以分行文字的形式,被那个人温暖地接在手心里了。
如今,每逢槐花似雪,我会拉上一个人,看花去。不只是因为,我们曾经相遇花开时。还因为,他承载了,我一辈子的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