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年前的春天,一个18岁的女子,流落到一个叫做马耳坡的村庄。
那个春天,很荒凉。那个春天,18岁的女子衣衫褴褛,肚子饿得咕咕叫,她靠在村庄前一棵柏树上,虚弱得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女娃子,进屋吧。”一个40多岁的女人,扶着那女子进了屋,为她换了干净的衣衫,煮了一大碗青菜面条,女子头也不抬,吃完了碗里的面条,喝完碗里的汤。女子仰起头,泪水这才涌出了眼眶。她对扶自己进屋的女人说:“收留我吧,我就在您家干活。”这位好心的女人,就是我的奶奶。
女人点点头,同意了。女子在马耳坡上收割麦子、玉米,手起刀落,动作麻利。她扛着犁头,像男人一样大声吆喝着一头牛,一大块田很快就犁完了。
她的表现,让这个家里的人啧啧称叹。干了一年,又干了一年。我奶奶说:“你就留下,给我家大儿做媳妇吧。”
就这样,他们结了婚,生下了我。
那时,我爸在城里机关做秘书,我爸老实憨厚,还有一点内向和木讷,给他提亲的人尽管很多,但我爸不为所动。他的心全在这个乡下女子身上。周末,我爸回家,带上机关食堂的几个馒头或是油条,偷偷塞给我妈吃。
我爸走的时候,我妈要走过一段土坡,翻过一座山梁,向我爸挥舞着手绢,直到我爸的身影消失在山梁尽头。
我爸我妈结婚时,没办一桌酒席。我爸带着我妈,去城里一个叫做红星的照相馆,我爸左手拿着毛主席语录贴在胸口,和我妈肩贴着肩,照了一张结婚纪念照。
那是我妈第一次进城,她高一脚低一脚走在马路上,双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慌慌张张地躲闪汽车。我爸牵着她的手说:“别怕,城市就这样,人多,车多。”
我妈住在我爸的机关宿舍,不到一周,我妈就闹着要回生产队收割庄稼。在机关大院,总有一些人,怀着异样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妈,我妈感到全身如长了芒刺。一个领导关心地对我爸说:“你好不容易进机关,怎么找一个农村媳妇啊。”我爸只是“嘿嘿嘿”地笑。
我妈在农村,一直干了二十多年农活。风里来,雨里去,雷声响,闪电急,我妈在泥土里翻滚了二十多年。我妈的脸过早隆起了皱纹,一双手,也像松树皮一样粗糙。
我爸周末回家,一放下公文包,就卷起裤腿,光着膀子,和我妈一同去山坡上割草,去田里割麦,去牵野外的耕牛回家,去鸡窝里掏出刚生下的蛋。我爸常常说,在农村,妈一个人过的日子很苦,妈也是一头牛。
所以,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我看见,爸每次回家,总是要盯着我妈看,看得发愣,望得发呆。那是我爸,用目光在抚摸着我妈。
我妈40多岁时,随我爸进了城。一条大黄狗,追着我妈,跑过一道又一道山梁。我妈蹲下身,抱住大黄狗,不停地落泪,一旁的爸说:“好了,好了,赶路吧。”
过了一年时间,我妈才缓缓地适应了城市的生活。起初我妈还带着扁担、锄头、镰刀等几样农具进城。一大早,我妈就要拿着镰刀去外面割草,可上哪里去割呢,城里只有绿草茵茵的草坪,没有茂密的随风起伏的野草。我妈的镰刀,开始在城里生锈。过去的日子,只能活在我妈轻烟一样的叹息里。
我爸60岁退休时,和我妈又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照片上,我爸白发满头,我妈却笑靥如花。我妈说:“这一下,你爸可以天天陪着我了。”
今年,我爸72了,我妈64。我爸我妈,每天都要穿过这个城市的马路,去散步,去逛街,去感受这个城市每一处细微的变化。他们肩并肩,有时还手牵手,慢慢地走着,给每一只蚂蚁让路。
而今,我爸最喜欢翻看家庭相册里的那些老照片。我爸说,你妈年轻时,是一个十足漂亮的村姑。我妈在旁边笑得气喘,按住胸口咳嗽。
今年夏天,我爸和我妈去乡下老家避暑。有一天,我爸独自到山梁上一座土坟前坐了一会儿,我妈赶去了。我爸说,告诉你一件事,这个坟里的女人,村里人曾经给我提过亲,她也很喜欢我。我妈一听,双手扯住我爸的袖子不依不饶,吼着哭出了声。
我不知道我爸,为什么要突然搞出这种“恶作剧”来。后来他告诉我,只是试探一下我妈,到这个年纪了,还吃不吃他的醋。
我扑哧一笑,问:“爸,您和我妈,当年到底有没有爱情啊?”
“啪”的一个巴掌落在我肩上,我爸气得咬牙:“没有爱情,咋会有你呀!”
我爸我妈,原来你们的爱情,点点滴滴写在最平凡的日子里。在黄昏的岁月里,一同凝望天边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