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玉颜憔悴三年
这两天,销魂院的老鸨火气很旺盛,原因无他,只因为窈娘当晚在画舫上输给楚楚的事已经传遍常州,而且第二天窈娘也自动声明将花魁的名号让给楚楚。因此,现在赏心阁是恩客满座,热闹无比,相形之下,销魂院便显得冷清了许多。更何况,还有个男人每天来找窈娘,窈娘不露面,他就在大堂坐一整天,若不是他有叫酒叫菜,老鸨还真想把他赶出去。她很纳闷,到底窈娘跟这人是什么关系,不肯见他却又总是记挂着。
柳青儿仰头看着“销魂院”三个金字,问苏继芳道:“这就是你叫我来的地方?”
苏继芳道:“这两天张五天天往这跑,一呆就是一整天。窈娘不见他,他失魂落魄;他不放弃,我这妹妹就魂不守舍。我看这事不能这样下去,平日你跟张五能交心,你去问他,他肯定会说出事情的真相。”
柳青儿为难地道:“可是,这里是青楼……”
旁边的春风马上说道:“那怕什么,不是有剑秋在嘛。”
站在她后面的剑秋朝天翻了个白眼,这事跟他在不在好象没什么关系吧。四个大姑娘和一个男人一起逛妓院,这算怎么回事。王爷也真是的,有那么重要的事放着不让他去做,非让他陪这些女人,唉,头疼啊!
苏继芳道:“你总不能看着自己的两个朋友日渐憔悴还不管不顾的吧!”
柳青儿看着旁边苏继华伤神的模样,叹口气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咱们朋友的情义,豁出去了。走吧,咱们进去。”大姑娘逛妓院,别人不稀奇,她自己还稀奇着呢。
“哎哟,今儿个真新鲜。几位小姐走错门了吧!咱们这可是男人们取乐的地方。”青儿等人刚走进销魂院,老鸨便叫嚷着走了过来,带来一股甜腻的脂粉香。
苏继芳道:“我们是来找人的。”
老鸨道:“到我们这的都是来找人,不知几位小姐要找哪位姑娘?不过咱们姑娘可从来不接女客,哪,后面这位公子咱们倒是欢迎的很呢。”她朝剑秋抛了个媚眼。
春风斜剑秋一眼,道:“说你呢,臭男人!”
剑秋道:“你真是个刺猬,我又哪里惹着你了!”
柳青儿对老鸨道:“我们同张五公子一道的,来找窈娘。”
一听是找窈娘,老鸨便高调起来,道:“找窈娘啊!我们窈娘这几日可都不见客呢。”
剑秋递上去一块金饼,老鸨立刻两眼放光,抢过去,满面笑容地道:“我去问问她,看她愿不愿意见你们啊!几位先坐,先坐。”高声吆喝着人过来伺候,自己则兴奋地跑上楼去。
春风横着剑秋道:“你还挺懂这里面的调调的嘛!”
剑秋被她找茬惯了,只有无奈。他长年跟着晋王办事,什么地方没去过,又有什么门道是不懂的呢。
苏继华拉了拉姐姐的衣袖,指着前面道:“他在那里。”
几人随她目光看去,果然张五坐在角落里喝闷酒。
柳青儿等人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张五道:“你们也来啦!”
青儿道:“酒多伤身,张五哥还是少喝为妙。”
苏继华不发一语,直接从他手中拿过酒杯酒壶,甩手扔在墙角,瓷器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
张五愣愣地看着她,目不转睛。苏继华坐在他面前,扭过头去。
苏继芳道:“看什么看!你个榆木疙瘩,不解风情的家伙!”她将手按在妹妹肩上。
一个小丫鬟过来对几人说道:“姑娘请柳姑娘和几位朋友过去见面。”
张五立刻站起来,道:“那我呢?她有没有说,要见我?”
丫鬟道:“姑娘说,你想见她,便一起进去吧。”
张五欣喜若狂,忙跟在她身后向楼上走去。柳青儿等人跟在后面,苏继华见张五急切的模样,心里又是难过又是不甘。
窈娘的房间布置得十分舒适,甜甜的香味萦绕在周围,令人浑身放松,筋酥骨软。
见青儿等人走进来,窈娘忙行礼道:“前日姑娘于画舫之上仗义解围,窈娘感激不尽。”
青儿忙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说着,扶住了她,见她容颜憔悴,脂粉惨淡,不复当日风情,似乎也受了不少煎熬。
窈娘招呼众人坐下,却一直没有看张五,即使无意识间眼神相触,也立刻转移开。青儿看得出她眉宇间深刻的哀伤。
坐下之后,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张五叫了一声:“窈娘,你过得好么?”
窈娘低着头,道:“我很好。”
张五道:“你撒谎,你怎么会好?都是我的错,让你流落到这种地方,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窈娘道:“这都是命,怪不得谁。是我们俩没缘分。”
张五着急地道:“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他经商行事,走南闯北,平素都是开朗乐观,青儿还从未见过他这样惶恐不安。她对窈娘道:“窈娘,我们都是张五哥的朋友。原本对你们的私事不该过问,只是不忍心见他这样憔悴下去,你能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窈娘对青儿极有好感,觉得她是个可以知心的朋友,况且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将事情说清楚后便不再与张五有瓜葛,也不避讳将这件事告诉别人,便道:“柳姑娘对我有援手之恩,既是姑娘见问,窈娘也不好拒绝,姑娘请跟我到内室来。其余几位,请在外室用些茶水,恕窈娘招待不周了。”
青儿站起来,随她进了内室。
“柳姑娘。”
青儿道:“不必如此客气,你叫我青儿吧。”
“好,那么我便叫你青儿。这件事,真是说来话长。”窈娘叹了口气,脸上再次浮现出哀伤。
外室,张五、苏继华、苏继芳、剑秋、春风团团坐着。苏继华看着张五说道:“我对你的心意你已知道,如今我也不要求你的感情,只希望你告诉我真相,让我输也输个明白。”
张五露出悔恨的表情,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窈娘。”
“我同窈娘的父母原本是世交,两家人十分亲近,尽管她小我五岁,却没能阻碍我们之间发生感情。父母们乐见其成,在她十五岁那年为我们定了亲事。因为那几年在扩展生意,而且这亲事是笃定了的,不怕告吹,便拖了几年。到她十九岁的时候,我们终于说定,等我走完一趟生意便完婚。那次走生意,窈娘跟我一起,诸事顺利,可是当我们返程的时候,却碰上了山匪。当时我们的钱财货物被抢劫一空,伙计们死伤殆尽,我也被打折了一条腿,但匪徒仍要赶尽杀绝。混乱之时,窈娘将我藏在草丛之中,自己引开追兵。我无法行走,眼睁睁看着她被匪徒抓住,抢上山去。直到有人路过,才将我救起。
“女人被山匪抓住,意味着什么,我一清二楚。可是我同窈娘感情深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是要娶她做妻子的。当我带着官兵赶到山寨的时候,山匪虽然被一网打尽,窈娘却失去了踪影。问匪徒,匪徒也不知道她的下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趁着官匪混战的时候,逃走了。”
青儿道:“你被抓上山去,发生了什么?”
窈娘苦笑道:“女人落入土匪的手中,还能有别的选择么。他们都是禽兽,都是要千刀万剐的畜生!”她再忍不住悲痛与耻辱,眼泪不停地流淌下来。
“窈娘。”青儿难过地握住了她的手。这样的侮辱是女人最大的苦难。
窈娘擦去泪水,这份苦难没有打倒她,既然当初已经挺了过来,这个时候再提起伤心事,也不过只是短暂的痛苦。
“从山寨出来,我不敢再回杭州,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哪里还有脸去见他。混混沌沌地,就到了常州。那时候是冬天,我身无分文,饥寒交迫,昏倒在销魂院门口,是妈妈救了我。尽管之后她让我接客,做了花国的女人,我也从来没有怨恨过她。在那样的情况下,为了活下去,除了出卖自己的肉体,我还能怎么样呢?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活着就是希望,希望就是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窈娘是个看透沧桑的女人,其实她还很年轻,她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但苦难让她领悟了许多人一辈子都不能领悟的道理。一个人,为了能活下去,又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青儿道:“现在希望出现了,你为什么又不愿意见张五哥?”
窈娘摇头道:“见了又能怎样?我已经认了自己的命,但许多事情不是想开就可以。他是个男人,男人是靠自尊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算现在他还爱着我,记挂着我,难保有一天,他会想起自己的女人曾经在许多男人身下承欢。那时候,他还能快乐么?我还能同他在一起么?青楼的日子再苦,生活却是有规律的,安稳的,得不到什么,同时也不必担心失去什么。得到过,再失去,真的是最痛苦的事情。我经历过的痛苦,难道还不够吗。”
青儿动容了,窈娘是个多么好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凭什么得不到幸福!
“她心里想什么,我完全明白。我绝对不介意她的经历,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她的苦难只会成为我怜惜她的原因。那样沉痛的遭遇是我带给她的,那么就必须由我来结束。只要她愿意,我可以用下半辈子几十年的时间来向她证明,我爱她的决心。”张五的话斩钉截铁,令人深信不疑。
苏继华没办法再让自己沉沦下去了,在这样百折无悔的爱情面前,她还能坚持什么?她的坚持,只会带来更多的折磨。
“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她真诚地道,“希望窈娘能早日打开心扉接受你。我祝福你们,真爱一世,幸福一生。”
说完这句话,她便站了起来。
苏继芳诧异地道:“怎么?你要走了吗?”
苏继华苦笑道:“姐姐,我想得再明白,割舍掉一份付出了几年的感情,终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妹妹总是要找个地方疗伤的呀!”她笑着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张五站起来,深施一礼,道:“苏小妹柔情侠骨,张五辜负你,是张五没福气。祝愿你早日觅得佳婿,得到专属于你的真爱。”
苏继华笑着接受了他的祝福,心里却在滴着血。真爱?在她伤口愈合之前,怕是不能够了。而感情创伤的治疗,恐怕将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苏继芳和苏继华离开了,只剩下张五、剑秋和春风。
剑秋想到,青儿小姐本身已是不俗的人物,她的朋友,竟也各个俱是性情中人。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内室弹起了圆润的琵琶,窈娘的歌声随之而起,似情似怨,如泣如诉:
“西湖柳/断桥月/休再忆/忆断肠/
是三年/非三年/缘已尽/莫留连/
花开一样红/心事万万千/
天上人间愁不尽/何苦牵念/
不如归去/斩断红丝线”
正是:“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