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清风半夜鸣蝉
方洛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当他走到自己房门口时,发现里面透出了亮光。
谁在他房里?
带着疑惑,他走进房去,见柳青儿伏在桌子上,似乎已经睡去多时,一只手臂枕在脸下,一只手滑落在膝盖上,地上掉着一卷书。
这样深的夜里,她一直都在等自己回家?方洛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他父母早逝,很年轻的时候便接了这份庞大的家业,身上的担子从来不曾减轻半分,只有越来越沉重。府中下人过百,但在这样的深夜里,又有谁会点亮一盏灯,留着家门,等候着他的归来。
没有,没有别人,只有青儿,他的青儿,才会在他的房里等到睡着,连书掉了都没有察觉。
在这一刻,他相信自己是爱青儿的,正如他相信青儿也爱着他一般。
“青儿。青儿。”他柔声呼唤。
青儿睁开惺忪的眼睛,瞧清楚来人,忙站起来,微笑道:“你回来了。”
方洛拉住她的手,问道:“你等了这大半夜?”
“恩。”青儿不好意思地点头,姑娘家在一个男人房间里待到深夜,似乎有点不妥。
“我有些担心你。”她说道,事实上她不知道自己担心的是什么,似乎那明艳不可方物的楚楚让她从来沉静的心起了忌妒与担忧的风波。
方洛抚着她的头发,道:“傻瓜,你有伤在身,应该多休息才是。再说,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难道楚楚会吃了我不成!”
青儿笑了笑,道:“是有些多心了,既然你已回来,我也回房去了。”
她正准备走,方洛却拉住了她。
“月白风清,你我怎可辜负如此良宵。”
青儿露出不明白的神色,方洛笑着牵了她的手,走到房门外,坐在廊上,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下。
青儿有些吃惊,她和他还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似乎这美好多情的夜让平时分寸谨慎的他也抛开了礼节的束缚,顺从着情人间自然贴近的情感。
方洛将她圈在怀里,下巴轻轻靠在她的额角,两人间的距离呼吸可闻。青儿闻的是他身上的青草气味,方洛闻的则是青儿酷似茶香的体香。
月亮又大又圆,即便是夜里,也照得地上清晰可见。水银般的月光为四周的景物罩上一层浪漫神秘的薄纱。草根树丛里传出夏天特有的蝉的鸣叫,一声一声起起伏伏,极有节奏,像是一首乐章。“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这句诗的确写实,这个夜晚真的很静,静到让人沉醉。
安静地拥了一会儿,方洛开口道:“今日见你写诗,才知道你有一手好字,像你的人一样,清雅沉静,柔和中带着独特的风骨。”
青儿道:“不过写得好看些罢了,你这么说,倒让我觉得自己在炫耀了。”
“不必谦虚,看得出来,你的字有多年的功力,什么时候开始练的?”
“十岁开始练字,爹爹那时给我买了最好的笔、最好的墨,还有最好的纸。”青儿幸福地回答,她有个多好的父亲啊。
方洛道:“你父亲,的确很钟爱你这个女儿啊。”
“是。人家的女儿学习的都是女红,我却跟爹说,要学诗文,要练字,要研究茶道,爹爹总是答应我所有的要求。他总是笑着说,我生了个与众不同的女儿。”父亲离开有些日子,青儿有些想念他了。
“青儿想爹了。”不是疑问,而是肯定,方洛当然听得出她话外的心情。
青儿道:“叫你笑话了,我这样大的人,竟然还这么眷恋父亲。”
方洛道:“人之常情,我未必享受得到这样的亲情呢。”
青儿知道他父母双亡,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大孩子。
她将脸抵在他下巴上,道:“现在,我在你身边。”
方洛拥紧了她,今天晚上他好象特别伤感。
柳青儿想起他晚归的原因,问道:“楚楚姑娘找你有事么?”
方洛迟疑了一下,青儿抬头,见他脸上神色有些不自然,便道:“为难的话,我便不问了。”
方洛道:“倒不是为难,只是涉及她的私事,不方便说,而且一时也说不清楚。反正不是坏事,也不是大事,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青儿点了下头,应了声“恩”。
方洛见她如此顺从,心中涌上无限怜惜,道:“善解人意的青儿,叫我怎能不爱你?”
青儿红了脸道:“不过是世间许多女子中的一个,比别人多的也只是你的倾心。”
方洛摇了摇头,青儿感觉到脸上被发丝轻轻扫过。
“不是,我的青儿,是独一无二的,即便在人群之中,也是遗世独立的风景。”
他说,“我的青儿”,他用的是这个词汇。青儿动容地回头看他。
方洛湖水一般的眸子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都像是缓缓滑过鹅卵石的泉水:“我的青儿,是红尘俗世里的一股清流,无可替代。”
“方洛!”青儿的声音里带着感动的颤抖。
今晚的他,是如此多情,多情得叫人如同置身梦中。
“青儿啊!”带着悠然的叹息,方洛用手指抬起了青儿小巧的下巴,慢慢地伏下脸去。
仿佛受到了最美妙的蛊惑,青儿缓缓闭上了眼睛。
方洛没有深入,只在她的唇瓣上流连,他的吻跟他的人一样,那样有分寸,那样温柔。美酒一般香醇的滋味同时让两人着迷。
醉了,醉了,醉在班驳迷人的月光里,醉在随风而动的树枝里,醉在互唱情歌的蝉鸣里。
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
破啼初晓,旭日东升。
在情人眼中,白天与黑夜并没有分别,即便在廊下吹了一整夜的风,也甘之如饴。
天还没有完全亮,苏定辉已经打点好一切,准备赴长安接受任命。
杨非辰在门口相送,初雪、剑秋一干人等也在旁边。苏继芳、苏继华两姐妹也起了大早,赶来送行。除了苏定辉和几个随从的马匹,旁边还停着一辆马车。
杨非辰的神色是不同以往的庄重,对苏定辉说道:“非辰不能亲自陪伴同赴长安,这一去,大隋的疆土就都拜托将军了。”
苏定辉,道:“晋王重任在身,务须谨慎。这大隋基业,外敌由苏某抵御,不叫侵略寸土;内忧就全仗晋王了。”说到这里,他豪爽一笑道,“一个王爷,一个将军,离别时怎能做儿女情状!”
杨非辰也觉得过于严肃了,笑道:“好。不过分分合合罢了,改日相聚,与将军一醉方休!”
苏定辉大笑着抱了下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马车却仍然留在门口。
“殿下。”初雪哀求地看着杨非辰,手上紧紧地抓着包袱。
杨非辰道:“我让你先回长安是为你好。接下来我要办的事情,不方便带着你。”
初雪道:“初雪不会给殿下添麻烦的。再说,殿下的饮食起居,也需要初雪照顾啊。”她脸上尽是不舍。
杨非辰摇头道:“不行,我说了让你先回长安,你就得听话。马车已经等了很久了,快上车。”
“殿下。”初雪还想再说些挽留的话。
杨非辰的脸色却已经拉了下来。身为晋王,还从来没有一个下人敢反抗他。
初雪知道他已经下了决定,只有乖乖地上了马车。车夫吆喝一声,催着马儿跑了起来。初雪从车窗看着拉远了的杨非辰的身影,神情阴郁,嘴唇咬得紧紧的。
苏继芳抬头看了看天色,道:“青儿该起了吧,不如去看看她。”苏继华赞同地点头。
杨非辰道:“也好,不知她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一同去吧,她向来起得很早。”
他们一同向柳青儿的住处走去,剑秋挥手让底下人都散了,只剩自己跟着。
去柳青儿的住处,要经过方洛起居的院子。当四人走到这里的时候,都停下了脚步,各人的神色或惊讶,或愤怒,或担忧。
前面廊下,一对璧人正相拥而坐,手握着手,脸靠着脸,眼睛闭着,嘴角却有着满足的微笑。
后面的剑秋看到杨非辰在袖子底下握紧了拳头。
苏继芳看向杨非辰,他的表情很僵硬,眼睛里闪着寒光,好看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看得她担心起来。
杨非辰死死盯在前方柳青儿的脸上。
她很快乐吗?否则,她为什么连睡梦中都在笑?这一切,都是因为方洛,是这样么?
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袭来。杨非辰紧闭了下眼睛,又马上睁开,那愤怒的神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与执着。
他忽地转身,走出院去,没有回头。剑秋担忧地看了一眼廊下的两人,回身跟了上去。
苏继芳看着相拥的方洛和柳青儿,苦恼地说道:“要叫醒他们吗?青儿还带着伤呢,怎么就在这里睡着了。”要是告诉她刚才杨非辰的神色,不知道这丫头会怎么想。
苏继华道:“算了吧。她跟方洛如此深情,我们又何苦去打扰情人的好梦。走吧。”
苏继芳一边跟着妹妹离开院子,一边咕哝道:“这丫头,都不知道自己闯了怎样的祸!”
苏继华则想的是,她自己的事情还一团乱,别人的事情又哪里还有心思管。
这些人的来到与离去,都没有惊醒方洛和柳青儿,在他们的梦里,有清风,有明月,有只属于他们的甜蜜。
正是:“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