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快回去！今天这里太危险！”
他平日文质彬彬，礼貌周全，此刻却有些气急败坏，身后的那些人也面色沉肃，宜男收敛了笑容问：“祖先生，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危险？”
祖连一跺脚道：“余通暗中克扣工人薪资，激起了工人反弹，车间工人都在罢工，事情已经闹大了！”
宜男满腔兴奋被瞬时浇灭，她不敢置信地说：“舅舅？”她想起汪劲，忙问：“那劲呢？他怎么样？”
祖连见她惶急，一口气道：“经理没事，他要在厂里坐镇，控制局势，我们这就去通知警局，顺便把余通抓回来，夫人你还是赶快回去吧！”他顾不上多说，带着人匆匆离去。
驾车的泰熙将祖连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道：“奶奶，您要不要先回去？别叫三爷担心。”宜男坚决地摇了摇头：“我要去找他。”转身的瞬间，她瞥见群山背后沉淀着深紫色的霞光，又冷又亮，她打了个寒战，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她急忙从侧门进去，泰熙也疾步跟上。
偌大一个工厂，虽然处处灯火通明，却听不到机器轰鸣声，静得荒凉可怕。宜男心跳和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在奔跑。快到汪劲的办公楼时，她脚下被绳子一绊，重重摔了出去。
泰熙惊呼道：“三奶奶！”忙上前搀扶，“您怎么样？这下可完了，三爷非打死我不可！”宜男站了起来，手上膝上火辣辣作痛，她也不去察看，只说：“我没事。”她奔到汪劲的办公室前，双扇深色桃心木门紧闭，宜男使劲一推，房门扣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震响，倒把里间的几个人吓了一跳。
房间里都是淡淡的烟草味，宽大的黑檀木办公桌上摊满了簿册帐本，几个主管围在桌前，显然正在商议事情，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宜男越过众人，看到汪劲坐在办公桌后，他也向她望来，雪亮的灯光清楚地照出了他满脸的严峻和不悦。
宜男只觉得心中一片空白，不知是惊是喜，这才感到额上密密沁出了一层冷汗，她努力调匀呼吸，汪劲冷冷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你来做什么？”宜男喉咙发干，只说了一个“我”字，汪劲已经瞥见垂手站在一旁的泰熙，喝道：“还不送三奶奶回去，跟了我这么久，还不识眉高眼低！”
泰熙一哆嗦，忙不迭地应了声“是”，苦着脸对宜男说：“三奶奶，您先请吧。”宜男来前最怕见到汪劲鄙弃恼恨的神色，现在真见到了，才知道心痛的程度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她上前几步，定定看着汪劲，带着无声的企求和哀恳：“劲，我有话和你说。”
汪劲一皱眉，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掠，转回面前的几个主管身上，恢复了不见喜怒的淡然：“你们先下去，尽量以安抚为主，有什么情况马上向我报告。”几个主管出门而去，泰熙知道不便，也悄悄退下。
汪劲低下头，专注地核对帐本，表情一派漠然。满室寂静，只有他翻动帐页的声音，这种完全的忽视比愤怒更叫人心悸，宜男没来由地觉得情怯和慌乱，她咽了口口水道：“劲，你……你什么时候回去？”
汪劲讽刺地说：“怎么？你担心爹娘面前不好交代？我早已派人和他们说过，面子上总替你周全，以后只管你该管的，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插手。”
他口气轻淡，却寒气逼人，噎得宜男说不出话来，她艰难地开口：“我不是为了爹娘……我是担心你。”
汪劲抬起头，却看清宜男颊边有几丝擦痕，已经渗出血珠，分外触目，他想开口询问，又硬生生忍住，只听宜男微弱地说：“劲，那件事并不是我的本意……”
汪劲啪地一声合上帐本，截断了宜男的话。他受够了，高家的人……起初是宜男，接着是余通，一个个都叫他心灰意冷。他起身走到一旁，拉开橱柜，抽出历年的工人薪资帐册，一边道：“你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些废话？你——”他觉察自己心浮气躁，懊恼地闭了闭眼睛，为什么每次碰到宜男，他向来自傲的冷静总是不见？汪劲平了平气，淡淡说：“你可以回去了，别在这里给我添乱。”
宜男绝望地看着汪劲忙碌，他的背影透出生疏冷漠的气息，就在霎间，宜男忽然清清楚楚地知道，什么叫咫尺天涯。她整颗心都绞痛起来，可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又岂是说话的好时机？她满心热切，全被汪劲冰壁一般的神色挡了回来；空有千言万语，却不能倾诉半个字。
她正想开口，忽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被重重推开，四五个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领头一人目光一扫，直冲着汪劲道：“汪经理？”
汪劲看他们服饰，知道是厂里的工人，见他们来势汹汹，存了几分警惕，他上前一步，挡在宜男面前，和颜悦色地道：“几位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谈。”
那几人直挺挺站着，其中一人激愤地道：“你预备给我们啥个说法？”
汪劲笑道：“几位怎么称呼？”他暗暗拉起宜男的手，在背后极快地写了一个“走”字，紧紧一握后便放开。那几人也不回答，一人粗声说：“你问这个干啥？你先答了俺们的话再讲。”
汪劲走到办公桌前，一边装作整理帐簿，按下通往协理室的暗铃，一边正色道：“我早已在大会上宣布过，凡是被余通无理扣下工钱的，将金额上报给工头，经财务部统一核对无误后，最迟不超过七天，定会如数发回全部工钱。我保证以后同类事情决不会再发生，请大家安心上班，事情一定会得到妥善处理。”
宜男见几个人的目光全集中在汪劲身上，慢慢向门口移去，准备叫人前来。只听其中一人瓮声瓮气地说：“你说得好听，我听说你已经叫了警局的人，这是啥意思？莫不是现下稳住了大伙，以后再出花样算旧帐？”其余几人也纷纷附和：“对！”“我们现在就要工钱！”“谁知道日后会怎样？”
汪劲提高声音说：“各位稍安勿躁……”领头那人焦躁，一眼看到壁炉旁的铁通条，抢到手中道：“谁耐烦听你空口说白话！”他抡起铁通条就往汪劲扫去，汪劲敏捷地一闪，铁条从他身侧掠过，直砸在桌面上，哐当一声将青花笔筒打得粉碎。
“来人哪！泰熙，泰熙！”门口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呼喊，宜男见情形不妙，放开嗓子大叫，声音在走廊上远远传了出去。领头那人叫道：“快拦住她！”转身冲到她面前。汪劲再顾不上自己安危，抢上前去，狠狠一拳打在他下巴上，那人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铁条直劈下来，汪劲这一次没有避开，头上挨了一记，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宜男惊呆了：“劲！”她扑倒在汪劲身上，只见汪劲额头上血如泉涌，登时把地毯染红了一片。宜男用颤抖的双手去捂，但温热的鲜血怎么也止不住，一时间惊骇欲绝，仿佛心都停止了跳动，整个思想和灵魂都已四分五裂！一片空白中，无穷的鲜红在眼前弥漫开来……
几个工人见事情不可收拾，也害怕之极，纷纷夺路而逃。那领头的人脸色铁青，狞笑道：“反正是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一不做二不休，举高铁条又向宜男砸下来。
宜男神智恍惚，并不知道躲避，汪劲却还没失去意识，不知哪来的气力，一跃而起抱着宜男滚到一边，背上却被铁条尾梢扫到，痛得几乎晕去。
那人一呆，手却不停，铁条如暴雨般打在汪劲身上，然而汪劲只是死死护住宜男不肯放手，他脸色煞白，牙关紧咬，整张脸都痉挛变形。宜男心胆俱裂，只觉一声声钝响比砸在她身上更疼痛难当，两人四目相望，汪劲的眼睛深黑无尽，其中有难以形容的爱恋、专注、深情、不舍……就在刹那间，他双眼闭上，头也无力地垂落，鲜血一滴滴打在宜男脸上，混合着她满脸的泪水，咸涩无比地流过嘴角。
泰熙闯入时看到这一幕，惊得魂飞魄散，他大吼一声，扑到行凶的那人身上，两人扭作一团，这时几个协理也都赶到，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那人制服，捆了起来。
早有人上前查看汪劲和宜男，宜男没什么事，汪劲已经昏死过去，双手犹自紧紧抱住宜男，众人费了一番气力，才将他移到一边。满室混乱中，宜男只看到汪劲，他嘴唇泛白，呼吸微弱，不知受了多重的伤。旁边众人连连呼唤：“三爷！”“经理！”他没有一丝一毫反应。宜男无法控制地发抖，不，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崩溃，汪劲还需要她。她深吸一口气，用了全身的气力将惊叫和恐慌压下去，叫道：“快，快拿干净的白布和清水来——泰熙，你去把马车驶过来！”
暗黑的夜晚，泰熙叱马急驰过街道，头上的汗水滚滚而落。
车厢中宜男抱着汪劲，紧紧握住他的手，恨不得把自己的全部力量传递给他。他的每一下轻弱的呼吸，都应和着她的战栗和心跳。
“劲，你要好好的……”宜男喃喃说。她乱七八糟地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母亲如何在父亲去世后抑郁而死。从前她也曾暗暗怪过母亲，但是这一刻却明白，这完全是无法抵挡的凋零，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人间也是荒芜一片……连理枝双生树，怎么能够独自生存？她和汪劲，也是同生共死的——
马车猛地一震，汪劲发出一声呻吟，宜男心如刀割。她将他抱得更紧些，瞪大眼睛逼视面前的黑暗，仿佛这样，黑暗就不会把汪劲夺走。“劲，你答应了要陪我的，你总是忙，我从来没要求过你什么，现在求你一定要坚持下去，还有很多事等你去做，我还有很多话没和你说……”尽管痛苦，还是要活在人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