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这个规划,说白了就是村里人的奔头;你要做到心中有数。”
“咱心里长着眼哩,心中有数。”翁上元说。
“那就好。不过眼前也可以小小地动作一下?”
“动作啥?”翁上元问。
“秋收之后,让社员们打些秋草,卖到山外的兵站去,换点小钱。大钱可以盖学校,小钱可以打酒。”南先生说。
“嘿嘿,嘿嘿……南先生,你尽拿咱开涮。不过,是该动作动作。兵站的站长老五咱熟悉,人也靠得住,我极早跟他打招呼。”
……
南明阳凭他知识分子的本能,无意间开启了翁上元的憧憬之门;翁上元多少可以从虚妄的憧憬中得到一些快乐。而自己的前景呢?是个不可预知的未知数。他已不愿进行无望的思索,他惧怕长夜里那无眠之苦。晚上,吃过晚饭,略事洗漱,昏然睡去。夜里居然有梦。
四
晚上,翁七妹来找南先生上课。身上还是带着一股好闻的干爽的皂荚味。南先生咯噔地一惊,暗暗叫苦,他今天再也没有可推托的理由。
翁七妹以灼灼的目光注视着他,“咱今儿个该学戏文中‘寻夫’的那一场了。”
这一场可要命,会把情绪带出来;接着会演泽出现实的戏剧——
“今天咱先不学‘寻夫’,咱还是学相同部首的字。你去把大元喊来,他也有好些天不学习了,你哥还嘱咐我多教教他”。南先生说。
翁七妹很不乐意,“不喊。”
“去喊。”
“不喊!”
“你要是不喊,那我就自己去了。”南先生做出迈步的样子。
“还是咱去吧,好像咱多不通情达理似的。”翁七妹出去了。
翁大元被喊来了。
两个学生学得都极勤勉,记得依然牢,一晚上又学了几十个字。南先生自然很高兴。翁七妹要是跟翁大元一般大多好,是我南明阳的一对金童玉女,聪明伶俐得可爱,让咱疼爱得也自然;那才是纯美的至境!生活就是爱跟人开玩笑,偏偏搀杂了一个已会生情的村姑,一切就变得很没有秩序。
夜课结束了。一个打着欢快的哈欠,夜狸子似地跑远了;一个却还倚在门楣上,给那个心鼓隆咚的知识分子明晃晃地送着秋波。可怜的知识分子只好视而不见,低头封他的火。封了一铲又一铲……总封不完才好。
“别再封了,再封就捂死了。”
秋波的送者竟提醒他,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翁七妹明白他的心思,也不想难为他,便说:“南先生,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南先生便迷惑地伸长脖颈,“你要说什么?”
村姑笑着凑过去,又一个吻亲到他那张大白脸上。在他无措间,村姑已嘻嘻笑着,袅着身子走了,毫无负担的样子。
南先生却有负担,颓然地坐在地上,“这叫怎么回事呢?”
翌日的晚上,人家还没来上课;不让他费心,人家主动把翁大元带来了。
课上得依然好,又到了告别的时分。没等村姑倚门送秋波,南先生早攒了夜狸子的步子跨出门去。“大元,等等我,我去你家拿报。”
报许久才拿回来,估计那影子也早杳去了,便急急地推门而进。那影子却从门后闪了出来,一个吻又准确地亲到那张大白脸上。想嗔斥一声,人家的影子又袅娜得远远,他无从嗔斥。
“完了,完了!”他无感觉地躺在炕上,报纸从手臂滑落到脸上,把他的表情覆盖了。那报纸窸窣地抖着,那个读者是哭呢,还是笑呢?天知道吧。
他不能再承受了,转守为攻。
再一个晚上,当两个学生结伴而来的时候,他说:“今天晚我教你姑姑《哭眉阝子》,你就歇一天好不好?”小儿知趣,竟说好。待夜狸子走远了,他把一样东西递给她。
她接过来一看,竟是尹文的照像。
她竟呵呵笑起来,“长得真好看,可惜是个蛇蝎美人儿!”
南先生愕然,“她是我妻子。”
“别欺哄人了,她早把你甩了。”竟说。
男人便更愕然,“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就是了。”
“我可是还恋着她。”
“你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我可是跟你说正经的。”南先生口气庄肃。
“咱也没有耍腔斗嘴。”翁七妹表情认真。
“我比你大。”
“大十二岁零八天。”
“我是一个右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平反。”
“咱不管什么右派,只知道找一个能看得上眼的男人。”
“将来拉回城里挨斗怎么办?”
“咱跟你去。”
“那你会受欺侮。”
“咱受着。”
“我可担当不起。”
“咱落忍。”
“一个落忍怎了得,关系到人的一生。”
“横里都是一辈子,顾不上恁么多。”
“将来有孩儿怎么办?我自身都难保。”
“有孩儿咱养着,不用你操心。”
“右派的孩儿可没出路。”
“大不了又多了一个种地的。”
“你真固执。”
“山里人都这么认死门。”
“我地位变了,把你甩了怎么办?”
“你不会。”
“要是会呢?读书人都心眼儿活泛。”
“我就等,等你回心转意。”
“要是不回心转意呢?”
“还是等,等你老了,花花心思就收敛了。”
“你怎么就单单看上我?”
“这是命。”
“什么是命?”
“命就是明明知道不受用的还得受用,明明知道得不到的还想得到,明明知道不牢靠的还想牢靠。”
“你真是怪。”
“连我自己都觉得怪。”
“我真是说服不了你。”
“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你怎么这脾气。”
“胎里带的。”
“本性里的不一定就好。”
“好不好的没想过;下不下雨在天,种不种地在自己。”
“天要是不下雨呢?”
“地种过了,也就甘心了。”
“就不后悔?”
“我爹说过,人生下来就不该后悔,后悔不如不生。”
“你让我怎么办呢?”
“你好办,不躲躲闪闪就好办。”
“容我想想可以么?”
“我又没逼你。”
“你还没逼,都快吓死我了。”
“嘿嘿,你们读书人属核桃仁的,不榨不出油。”
“你该回去了,我出油也得慢慢出。”
“天是不早了,我就回去了;你也甭送,路咱比你熟。”
“走好。”
“回吧。”
五
雨季来临了。雨下得很抒情。
没有雷声,没有闪电,天也阴得不沉;即便是连绵地下着,也能呼吸到清新的空气;人并不感到压抑,情绪也没那么忧郁,从每户人家的窗口照样能听到欢快的笑声与呻吟。雨水把石板小路冲刷得异常干净,雨靴子踩在上面竟感到心疼,多么清洁的一个世界啊!
翁上元打开油纸伞想到各户串串,聊聊心迹,梳梳心路;雨天聊天更能亲近感情。刘淑芳说:“大元去南先生那儿了,二元又上了原岭他姥姥家,你又走,就扔下咱一个妇人,觉得陌惶,不由自主地犯愁。你就那么落忍,你还走,哼!”女人的心有一团怨艾。也是,那些亲热得有些拈不开的汉子婆娘,在雨天总是依偎在一起;农事之下的男女选到雨天迫闲,以为是巴望不得的好事。翁上元的心被牵动了一下,把雨伞搁下,“不走就不走。”
“上元!”刘淑芳欢快地叫了一声,透着无限的感激。
翁上元笑了笑,“就属这娘们贱。”
“谁让咱淘生个娘儿们着哩,总想找个依靠。还在地上愣着啥,坐到炕上来吧,好像不是自己的家似的。”
翁上元上了炕,身子靠在被垛上,脚伸到刘淑芳盖腿的那条毯子里,竟碰到了刘淑芳的光脚;翁上元心里动了一下,那只脚上有他用碎碗茬子划出的伤痕,伤痕结了长长的蛐蜒般的紫痕。他生出一种隐隐的愧疚,让他温柔起来。“也不走了,跟你说个啥?”他说。
“想说个啥,就说个啥,嘴在你身上长着。”刘淑芳说。
“咱小三埋的那个地方,被雨淋不着。”翁上元说。
“知道。知道你上心得很;有这个,你就别踹咱那?(尸从)脾气上来就踹;踹失了儿女,你就造孽吧。”
“造孽,造孽。”翁上元真诚地说。
“不过这倒好,省心。这家里除了还能吃个肚儿圆,剩下啥都没有;闺女不像小子,花儿似的,你拿什么打扮她呀。”刘淑芳的话,又宽了翁上元的心。
农家夫妇难结死仇,道理可能就在这里。
“咱还能蹬得动腿,以后再揍一个吧。”翁上元说。
“揍也白揍,咱不给你生;拖拉一个崽子容易?那罪早受够了。”
“不生就不生,过两天清净日子也好。”
“咱三婶儿孤孤寡寡地一个人,也挺可怜的。”刘淑芳突然说。
“哎,你不说我倒忘了,村里给三叔还记着工呢,他算因工牺牲;去年的钱都算出来了,在会计那儿,赶明儿给三婶送去。”翁上元说。
“咱是应该多上她那儿走动走动,要不,就太不近人情了。”刘淑芳说。
“走动,走动。”
“走动的事儿,是咱妇人的事儿,你甭瞎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