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日,燕军驻于保定。朱棣召集诸将商议作战计划。诸将分析说:“定州军民未集,城池未固,攻之可拔。”
朱棣说:“野战则易以成功,攻城则难以收效,况盛庸聚众德州,吴杰、平安颉颃真定,相为犄角。攻城未拔,顿师城下,必合众来援,坚城在前,强敌在后,胜负未可决也。今真定相距德州二百余里,我军出其中,贼必迎战,西来则先击其西,东来则先击其东。败贼尸军,余当破胆。”
诸将说:“二百里不为远,我军介两贼之间,彼合势齐进,我腹背受敌。”
朱棣说:“百里之外,势不相集。两阵相对,胜败在于呼吸之间,虽百步之内,不能相救,矧二百里耶!尔等无惮,试观吾破之。”
第二天,燕军移军于紫围八方 。时值二月下,虽已见春之消息,但早晚犹寒气袭人,空中水气往往结露为霜。燕军从保定移军东出,浩荡的大军在雾霭中穿行。刀枪铠甲袍服上都结了一层霜花。在一片青蓝之中朱棣穿的素红绒袍本就十分耀眼。这时他的战袍上也结了一层霜花,宛转盘绕,就像刺绣的一条银龙。众将士无不骇异。他们纷纷称颂这是个吉兆:“龙为君象,天命攸归,故有此嘉兆,必获大捷。”
朱棣说:“我与君等御难求生,诚非得己。且帝王之兴隆,历数有在,岂可必得。但冀幼冲悔祸,奸恶伏诛,宗社再安,吾得仍守藩封,尔等亦各安其所。今凶焰方盛,社稷几危,吾日夜深忧,乃不思自奋,而以此为异,是亡惊惧之心,而动安逸之萌也。吾恐蹈沦胥之患矣。”
众将士希望他们拥戴的是一条真龙天子。他们热切期盼自己制造的神话变为现实,而朱棣不得不表示出有所克制。的确,现在谈龙飞还为时尚早,前途并不平坦。他们首先是求生,一有不慎,便可能跌入深渊。
三月初一日,燕军缘滹沱河列营。这里正是官军往来之冲。燕军派出游骑,到定州、真定附近迷误官军,且借机寻战。十二日,朱棣听说盛庸已率军队来至单家桥,便率师由陈家渡渡河迎击,但未能与庸军相遇。朱棣担心盛庸与真定守军会合,往返渡河三四次,急欲与之交战。燕军没遇到敌军,倒在河侧遇到一只猛虎。那猛虎不知是被大军惊吓还是向大军示威,咆哮不止。但虎再凶猛,在数万大军面前也不在话下,壮士们刀剑齐加,不一刻,一只猛虎便毙命了。浩浩大军格杀一只猛虎,实在不足为奇,但朱棣把它看作是得胜的吉兆,军威为之一壮。
及至二十日,燕军才侦知盛庸军在夹河,于是挥军直驱夹河,逼近敌军。
燕军在离敌营四十里处扎营。朱棣根据自己的作战经验向诸将指授机宜。他说:“贼每列阵,精锐在前,罢弱在后。明日与战,以劲师当其前,摧其精锐,余自震慴。中军常去贼五六里列阵,严整待之。我以精骑先薄其阵,绕其背而击之,如掩扉之势,推之使前。贼行六里,气喘力乏,中军俟其奔过,随而击之,我蹑其后,乘势逐北,贼众必败。慎勿逆击之,贼必致死以期生也。”
朱棣非常重视这场战斗,务求此役必胜。他将自己的意图反复向诸将解说,犹恐大家不理解,于是,顺手抽出一支箭,在地上给诸将画了一幅军阵图,再指图详说。诸将围在朱棣周围,仔细聆听。为了更形象明白,朱棣又命军中的军官单独组成一队,逐一教授,反复申令约束,至为详备。
二十二日,朱棣带领诸将列阵前进,中午时分到达夹河。这时盛庸也列阵以待。朱棣先派出三骑到敌方侦察。他们见到官军阵前摆放着火车、火器、强弩、战■。官军发现这三骑兵从阵前掠过,立即派兵来追。朱棣一直在阵中注意看前方的动静。这时,他勒马搭弓,待追骑将近,只听弓箭一响,追兵中一人应声而倒,追兵戛然而止。已而追兵继续追赶,又被朱棣射倒一人。如此连中三人,追兵不敢再追前。于是朱棣命令骑兵一万兼载步卒五千,向敌阵推进。即将交锋时,步从翻身下马,攻官军左掖,官军拥盾层叠自蔽,燕军无法攻入。未战之先,朱棣便派人做了一批木■,其长六七尺,末端横贯铁钉,钉末有钩。作战时,投向敌方。欑穿入楯中,一时难以拔出,动则牵连,使楯失去防卫作用,士兵再乘其隙而攻之。燕军投掷木欑,官军纷纷弃楯而走,仓促中,所发火器也难以命中,有时反倒烧到自己阵中。官军乱了阵脚,燕军骑兵乘势冲入敌阵,直捣中军。在燕军的冲击下,官军开始溃退。这时,燕中军将谭渊见敌阵尘烟腾起,知是敌军败退,便带军迎击。但败师如潮,势不可遏,谭渊竞在鏖战中被都指挥庄得杀死。时天已向暮,朱能、张武 等率大军并进。朱棣也乘昏黑亲率劲骑掩出敌背,与朱能等合军,双方展开一场激烈的混战,死伤甚众,官军都指挥庄得、骁将楚智、皂旗张等皆殁于阵。庄得本为皂隶,因功而擢为军官,在怀来之战中,官军失败,只有庄得一支军完整无损。楚智曾经从冯胜、蓝玉、出塞征讨,后率军随李景隆讨伐燕军,每战必奋勇,燕兵只要远望见他的旗帜,便吓得发抖,到此时,因为坐骑陷落,被执而死。皂旗张,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可力挽千斤,海战辄挥皂旗先驱,故名皂旗张。死时犹执旗不仆 。这一仗,直打到天色昏黑,才各自敛军还营。
四野一片漆黑,一弯如钩的下弦月只在天上露了一面便向西落去。满天繁星默默地眨着眼睛,它们无法看清这遥远的大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在白天激战的土地上不时传来断续的呻吟。
朱棣和他的几十个亲从骑兵,找个就便的地方宿营了。他们已经习惯于这种东征西战的军伍生活。午前半天的行军,午后半天的激战,已经使他们筋疲力尽了。他们倒头便睡,把一切都交给来日了。
红日渐渐露出了地平线。平原上的日出,壮美绚丽,散乱的旌旗、横躺竖卧的士兵、战马、帐篷都染上了鲜红的轮廓。朱棣睁开双眼,原地坐起,他看到亲从们还在酣睡,实在不忍心叫醒他们。他伸了伸胳膊向远处望去,不好,怎么四周全是敌兵?原来昨晚在混敌中,他们竟在敌人阵中扎了营。他急忙叫醒了亲从。他们都说赶快撤离,不然将无法逃脱,朱棣看了看四周布满的敌兵,认为如此仓皇逃离,肯定会被敌人发觉而拦劫。这几十个人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逃脱的。他让大家不要害怕,只有如此这般才有可能安全离开这里。
他下令亲兵们整装上马,镇定自若,引马鸣角,大模大样地穿营而出。官军看到一骠人马穿营而过,而为首的一人气度不凡,正是首逆朱棣。他们怎么竟会在自己的身边?在惊愕中,官军士兵们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朱棣他们早已穿营而出,待想起追赶,已经晚了 。
第二天,朱棣与众将军总结战争失利的原因。他说:“昨日谭渊见贼走,逆击太早,不能成功。兵法所谓‘穷寇无遏’。我先止渊,令其整兵以待,俟贼奔过,顺其势而击之,为是故也。然贼虽少挫,其锋尚锐,必致死来斗。大抵临敌,贵于审机变,识进退,须以计破之。今日贼来,尔等与战,我以精骑往来阵间。贼有可乘之处,即突入击之。两阵相当,将勇者胜,此光武所以破王寻也。”
朱棣整顿军伍,准备再战。两军摆开阵势,燕军在东北,官军在西南,好一场拼杀,朱棣临阵督战,张奇兵出入阵间,随机应变,一见燕军受敌,即驰赴之。诸将遥见燕王旗帜,辄欢呼震地,军士无不踊跃争进,自辰(早八点到十点)至未(十四点到十六点),屡进屡退,胜负未决。双方将士皆已疲惫不堪,各自坐地而息。已而复起再战,相持不退,又用弓矢交相射杀。忽然,东北风大起,尘埃涨天,沙砾击面。官军逆风畔目,咫尺不见。燕师顺风大呼,纵左右翼横击之,钲鼓之声震地。官军大败,纷纷弃兵而走,燕军追至滹沱河,践溺而死者不可胜计。燕军遣散降兵,尽获官军器械辎重。盛庸退保德州。
朱棣战罢回营,尘埃满面,将士无从辨认。等到听见说话声音,大家才知道是朱棣,诸将趋前来见,相视大笑。
此役之初,盛庸颇有骄意,认为此举必摧灭燕军无疑。诸将随身携带了金银器皿及锦绣衣服,准备攻破北平时大举宴会,及至战败,所带物品尽为燕军所得。反观东昌之役,燕军惨败,且折大将,众将士无不欲复仇血耻,故人人奋励。官军之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与盛庸互为犄角的吴杰等未能发挥作用。吴杰、平安拥十万之众,本欲与盛庸合兵,但军行至离盛庸八十里,听说盛庸已败,便退回了真定。双方激战时,如吴杰、平安能率众助战,胜负实未可知。即使庸军战败之后,吴杰等赴援,以久蓄精锐之师出击争战疲惫之旅,转败为胜,也是可能的。至于交战之中狂风骤起,而燕军恰值顺风,就非人力所能逆料了。燕军之胜,只可说是险胜。
藁城之役
二十三日,朱棣遣使向北平报捷,不料官军万余驻扎于滹沱河南岸单家桥,道路不通。信使当晚回朱棣军中报告。朱棣自不能容忍。第二天,他率兵北上,往击其营,一战而溃之。
这一天,燕军移驻楼子营。根据朱棣分析,驻在真定的吴杰与平安没能与盛庸合军,是因为吴杰等忌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