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然而事实上后人还是常常要重复前人的错误,当然失败也常常是同样惨。难道人们不能接受历史的教训吗?不是。“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千古万国人同此心,人们的欲望大体一致,而历史规律也亘古如一,绝不更改。两者相遇,就看谁能屈服于谁了。洪武九年(1376)自年初以来,钦天监不断报告说星象异常:二月岁星逆行入太微;三月,荧惑犯井;四月荧惑犯鬼;五月太皇犯毕、井,又有客星大如弹丸,白色,止于天仓,几天之内越来越亮,最后进入紫微垣,一直闹了四十多天。 这件“五星紊度,日月相刑”的事引起举国上下的不安。皇帝既是天子,又受有天命,五星紊度自然是上天垂戒了。皇帝一定有什么事做得不当。九月初九,皇帝下诏,请求臣下直言,以匡正过失。说是 “静居日省,古今乾道变化,殃咎在乎人君。思之至此,皇皇无措,惟冀臣民,许言朕过”,而且说“於斯王道惟忠且仁者能鉴之” 。宁海人叶伯臣,以国子生被选拔担任了平遥县儒学训导的职务。早就看出朱元璋政策的失误。打算上书直陈。他听说皇帝有诏求言便上书指出当今政治的三个问题:分封太侈、用刑太繁、求治太速。关于分封,他说:
先王之制,大都不过三国之一,上下等差,各有定分,所以强干弱枝,遏乱源而崇治本耳。今裂土分封,使诸王各有分地,盖惩宋元孤立,宗室不兢之弊。而秦晋燕齐梁楚吴蜀诸国,无不连邑数十,城郭宫室亚于天子之都,优之以甲兵卫士之盛。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夺之权,则必生觖望,甚者缘间而起,防之无及矣。
议者曰,诸王皆天子骨肉,分地虽广,立法虽侈,岂有抗衡之理?臣窃以为不然,何不观於汉晋之事乎?孝景,高帝之孙也,七国诸王,皆景帝之同祖父兄弟子孙也,一削其地则遽构兵西向。晋之诸王,皆武帝亲子孙也,易世之后,迭相攻伐,遂成刘、石之患。由此言之,分封逾制,祸患立生,援古证今,昭昭然矣。此臣所以为太过者也。昔贾谊劝汉文帝尽分诸国之地,空置之以待诸王子孙。向使文帝听从谊言则必无七国之祸。愿及诸王未之国之先,节其都邑之制,减其卫兵,限其疆理,亦以待封诸王之子孙,此制一定,然后诸王有贤且才者入为辅相。其余世为藩屏,与国同休。割一时之恩,制万世之利,消天变而安社稷,莫先於此。
叶伯巨同样在总结历史的经验,但他得出的结论却与朱元璋完全相反。他以汉晋两代的事例详尽地解剖这一问题。汉朝初年,高祖刘邦鉴于秦室孤立无援,仍行分封制,后来又规定“非刘不王” ,以确保刘氏江山。但天下诸藩日臻强大,专恣自为,形成尾大不掉之势。贾谊向汉文帝建议众建诸侯,以削弱诸侯的势力,没被采纳 。景帝时吴楚七国更加骄横,势在必反,晁错再建削藩之议,说:“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 于是相继削赵王、胶西王、楚王之地,吴王乃与六王相约而反。待七国次第平定,朝廷将地方用人之权,收归中央。其后诸王的权力虽然削减,但其封地仍然很大。武帝又用主父偃的建议,施行推恩令,命令亲王在自己封地内分封众子弟为侯,从而将诸王的领地块块分割,避削地之名而行弱藩之政,使分封制有名无实 。从此地方权力全归朝廷控制,汉室得到安宁。一百五十年以后,东晋武帝再次重蹈汉初覆辙,企图众建亲王以羽翼王室。他分封子弟二十余人为王,并给以兵权,大国小国兵力从五千人到一千五百人不等。武帝死后,汝南王、楚王、赵王、齐王、长沙王、成都王、河间王、东海王八王相继为乱,自惠帝元康元年(291年)到光熙元年(306年)绵亘十六年之久。国势陵夷,地方大乱,遂至匈奴刘氏举兵南下攻破洛阳,怀帝被俘 。
叶伯巨担心明朝再走历史的老路,因尾大不掉而致乱,他建议在诸王还没就国时便“节其都邑之制,减其卫兵”,以强干弱技,并且限制诸王的地盘,也用来封建诸王的子孙,以分散诸王的力量。其策略与贾谊、主父偃如出一辙,其拳拳忠心可嘉,其切切之议可行,也算得个“忠且仁者”吧?然而天心难测,朱元璋早忘了自己说过的“惟冀臣民,许言朕过”的话,竟固执己见,想要在并不通行的老路上再做一番尝试。他读到叶伯巨的奏疏,异常愤怒,大呼:“小子间吾骨肉,速逮来,吾手射之!”他爱诸皇子太深了,因而便过分相信他们之间的骨肉之情,他忌异姓功臣也太深了,因而便认为除依靠骨肉之情外别无它途。大明江山,皇图永固,骨肉岂容离间!叶伯巨的一番话搅得他心绪不宁,他一定要亲手射杀叶伯巨,才能解心头之恨。仿佛叶伯巨一死,朱姓江山便会从此太平无事。叶伯巨被捉拿到了京师,但中书省的官员们都不忍他马上遭到亟刑,也许他们和叶伯巨对形势有着同样的见解,也许只不过是出于有限的同情心罢了。中书省等朱元璋怒气稍稍下去,向他奏请对叶伯巨的处置。结果叶伯巨被送入刑部的大狱,一直关死 。总算比枭首凌迟好得多了。
四、凤阳行
皇帝不能总是把亲王放在脚下,就好比大鸟之于雏鸟,一旦雏鸟羽翼长成便鼓励他们试飞,以便有朝一日能够腾空凌云。朱元璋对此更为急切。朱元璋自己从临濠的贫苦农民、游方僧成了一代帝王,他曾希望诸王也体验一下自己的经历,因而常常让他们回乡。洪武九年二月,朱元璋命令他们去凤阳看看祖宗的肇基之地,让他们再次领略江山得来的不易。这行人由皇太子带领,在出发前一同去祭奠了开国功臣 。对于父皇创业的事迹,朱棣早已了如指掌了。但这次祭奠仍然使他振奋。他好像跟着父皇,伴着各位老将功臣走向烽火连天的战场。这祭奠和即将开始的中都之行一样,是在掀动下一场戏剧的帷幕。帷幕一开,他们就要正式登上舞台了。朱棣感到浑身孕育着一股即将爆发的力量。
去年十月,朱元璋曾让皇太子、秦王、晋王、楚王和靖江王一起出游中都。说是为了练习武事,但不知为什么却没有让燕王、周王参加,那次跟随太子和诸王到中都的有东宫官 和各王府官,太子赞善大夫宋濂,秦府长史林温,晋府长史朱右,楚府长史朱廉,靖江王长史赵埙等。他们离开南京后,朱元璋还将临时找到的一卷《濠梁古迹》派人追送给他们。朱元璋在书外面特意题了字,让宋濂按图询访,随时为太子和诸王讲解 。
二月十六,燕王等跟随太子离开南京,仲春时节的南京城外风和日丽,柳绿桃红。明丽的天空下不时掠过几只春燕。农民们绝不敢耽误农时,他们在田间艰苦地进行着那世代如一的周而复始的耕作。融融春光里走来太子和诸王的大队人马。走在前面的是身着戎装举着龙旗的军士。一面黄旗居中,青旗、赤旗、黑旗、白旗在四面环抱。每面旗下都有六个身着与旗帜相同颜色服装的军士,他们身背弩弓,无不英武强悍。接着便是举着引幡、戟氅、戈氅、仪锽氅、羽葆幢、青方伞、青小方扇、青杂花团扇的校尉 。个个都是鲜衣怒马,数不清的旗帜,数不清的仪从。那踏踏的马蹄,滚滚车轮,和轻轻扬起的黄尘,打破了春日的宁静。
从南京到凤阳三百三十里的路程,用了近两天时间,第二天他们到达了凤阳城 。凤阳在元朝称为濠州,属安平路。朱元璋做了吴王之后,这里便是龙飞之地了,自然要有所升崇,于是改称临濠府。洪武二年九月,朱元璋将这里确定为中都 。其时应天为南京,开封为北京,临濠的地位一时显得格外重要。要不是刘基他们劝说,朱元璋真想将凤阳作为京师了 。但是,朱元璋仍然在中都建了新城。三年十二月新城建成,周围五十里四百四十三步,环置九门。中有皇城,周围九里三十步,环置四门,颇具规模 。去年皇太子和秦王、晋王出游中都时,正值凤阳府刚刚迁入临濠新城,而城西南的皇陵城也已经动工了 。
凤阳北滨淮河,南临镆铘山,西濠水就源于此山 。凤阳西八九十里有两座山,一是荆山,一是涂山。据说这两座山原本相连,淮水在荆山北麓流过。后来大禹凿山引水穿过其间,使民间免除阻隔之苦 。
这里虽然离南京只有三百三十里,但临近淮河,经常受到洪水的困扰,和富庶的江南相比,这里显然要贫穷得多了。朱棣和秦王、晋王在就藩之前,差不多就没再离开凤阳,他们在这里不仅对朱元璋创业的艰难有了更深的感受,而且熟悉了民情,更重要的是,他们在这里开始锻炼了带兵的本领。
前面已经说过,按规定每亲王拥有三护卫军队。洪武十年正月十二日,朱元璋又宣布增加秦、晋、燕三王的军队。秦府原有西安护卫军一千四百五十一人,增加羽林卫军两千两百六十四人;晋府原有太原护卫军一千六百三十人,增加兴武等卫军两千两百五十一人;燕府原有燕山护卫军一千三百六十四人,增加金吾左卫两千两百六十三人 。所增加的兵力都在原有兵力的一倍半以上。
朱元璋最重视兵权。绝不把兵权轻易属人。在他未即位之初,多用养子为心腹,凡克城池,都令其与将官同守 ,用以进行钳制。朱元璋夺取集庆后,设立了大都督府,作为最高的军事统帅机关,他将大都督这一重要职务交给了皇侄朱文正 ,等到朱元璋有了亲生的儿子,他便逐步放心地把兵权交给他们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