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竭泽而渔
得了消息的赵空正在武当山上,消息比他想象的来得快了一些。
蔡邕正和赵空在道上闲谈,望着远处一骑飞驰而来,自然知道这是紧急军情,正准备告退,却见赵空摆了摆手道:“先生不必见外,且看看南阳发生什么事了。”
蔡邕微微皱眉,道:“老夫终究不是南阳郡的官员,听公务不合律法。”
“律法?”赵空微微挑眉,“南阳这块地,不守律法人的可多。”
蔡邕哑然。他当然知道赵空说的是谁,南阳郡是光武帝龙兴之地,那豪门贵族可是不少,这一眼望去的坞堡便是铁证。南阳郡这富庶之地,阡陌良田的主人可不是平民百姓。
转瞬之间,那骑兵已到身前,飞身下马,冲赵空拱手抱拳:“见过都尉。”
赵空摆了摆手,示意那骑兵不必避讳蔡邕,那骑兵会意,便道:“都尉,衡山县急报,数以万计的流民涌向衡山县,衡山县周围的村落、坞堡尽数沦陷。”
赵空的眼神陡然一亮,太平道果然反了。
他望了蔡邕一眼,后者的眼神里满是震惊,张角谋反,并不出乎意料,只是乍听此讯,还是令这位老友心头黯然。
“南阳郡的流民没有那么多。”赵空道,“仅凭南阳郡周边的流民,不可能迅速扫平衡山县。张角在我南阳,一定是安排了顶尖人物。”
他突然转向蔡邕:“先生熟悉张角,认为谁最有可能被安排在南阳?”
蔡邕苦笑一声:“他这个人,若是能被猜准,便不是他了。”
赵空笑了笑,摆了摆手道:“管他呢。”随即命令道:“即刻命令黄忠带五十人游弋衡山附近,告诉那县长,若是守不住便不守了,设法保全百姓便是了,府库丢了,太守和都尉自会奏疏天子免其罪责。”
赵空思虑面面俱到,衡山县长丢了城池不要紧,保全性命才能缓缓图之,虽然有大汉律法的丢城、失地、失民、失府库的罪责,太平道吸收百姓流民而反,大兵暴至挡是挡不住的,自然也只有失府库的罪责最大。赵空倒是不怕,面对天下三十六方的百姓造反,这郡县府库没几个守得住。他自信上书便能开脱,若是日后有功自然能够抵罪。
“再命,南阳都尉门下督贼曹、兵曹掾庞季依计行事,不得有误。”
蔡邕脸上微微露出讶色,这位年轻的都尉如此气魄,显然胸中早有成略,不禁道:“倒是老夫多忧了。”
赵空一挥衣袖,一身青色更添自信:“且容赵空为南阳排布。”
南阳郡府,曹寅看着眼前这两个年轻人,缓缓问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这两个年轻人,才堪堪二十岁。
左边这个,虽是衣青衫衣,冠进贤冠的儒生,却七尺雄姿,别有一番英气。右边这个,头戴帻巾,颇有一股隐士风范,不过看面容,却像极了江湖侠客。
孙宇不在,曹寅便主掌南阳郡,此刻这两位少年却拿着孙宇的手令来郡府征调三百石粮食和六百口铁锅,面对混迹官场十年的曹寅,斩钉截铁般吐出八个字:
“守卫宛城,守卫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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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太守府,郡丞所在。
曹寅看了一眼身前人,目光再度转到身前案几上的方寸布帛,嘴角微微扬起笑意:“府君用人果然随心所欲。”
两人身躯同时一震,一改面上倨傲之色,同时作揖行礼,恭敬下拜:
“下官都尉府兵曹掾庞季,见过郡丞。”
“下官太守府尉曹掾蒯良,见过郡丞。”
竟是庞家和蒯家的人物,难怪神采如此脱俗。曹寅心中暗自赞叹,也不禁摇头,这两人终究是少年心性,看不到这一纸文书后的可怕。
庞季、蒯良互视一眼,心知这位久历宦海沉浮的郡丞已一眼看透那布帛上的关窍了。
曹寅轻轻抬手压住布帛,微微叹了口气,道:“两位既已就任,来此也不过是看看在下的反应如何罢了。如何?尚满意否?”
庞、蒯二人不敢大意,同时行礼:“属下不敢。”
曹寅摆了摆手,面露苦笑之色:“南阳为世祖龙起之所在,安危之重,寅今日便托付两位了。”
庞季、蒯良两人面色一凝,听出了曹寅话风中逼人气息。
曹寅又看了一眼手掌下的布帛,眉宇间一股郁郁悄然凝聚,良久,才又缓缓问道:“两位……可知这四个字之后的可怖?”
庞季、蒯良一动不动,面上神情已悄然严肃。
曹寅抬起手,最后看了一眼布帛上的四个字:
竭泽而渔
随后悄然合上布帛,郑重推到案几边缘,淡淡道:“凡事有度,二位既然已身担重责,寅唯望二位张弛有度,切莫狂放,旁生枝节。”
庞季拱手再拜:“季等谨记,郡丞放心即可。”随即,一道眼角余光扫过,蒯良领会,伸手取走了案几上的布帛。
曹寅点点头,挥了挥手:“去罢。”
庞季、蒯良两人躬身再拜,告辞而去。
曹寅望着两人离去背影,眉心渐渐凝重。
“竭泽而渔……”他轻蔑笑了笑,“只怕渔有不及,倒成了饮鸩止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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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城外有三千户人家,两万百姓,除却那些山林深处的百姓,宛城方圆百里内的居民已尽数退入宛城。
这是因为十万流民并没有直接奔宛城而来,而是转向了随县、博山一带,南阳郡东北五县尽成荒芜之地,南阳民心大乱,流民愈发众多,已近三十万。但这给宛城多了几天喘息的时间,得以尽收城外民众,在衡山城破后第四天封城。
只不过正在建造当中的南州府学不得不暂时停建,赵空亲自率领都尉府长史蔡瑁和五十骑卒,绕行百里,迎回正在前往博山路上的蔡邕、郑泰等大儒。
而守卫宛城的职责便落在了新任兵曹掾史庞季和新任尉曹掾史蒯良的肩上。
而他们却在谋划着一件可怕的事。
宛城依南水而建,南水环城而成护城河。随着“吱呀”声响起,宛城东门的吊桥城门缓缓放下,一队百人卫士护卫着数百徒夫,扛着宛城府库平日里救火盛水用的两百口铜鼎直奔城外。
城中流民已近数万,充斥宛城城内的大街小巷,他们与城中原本的居民已发生了冲突,为了粮食,他们不惜拳脚相向,只为了一口吃的。宛城不仅封了城,城里也封了户。没有人愿意混入流民中,混入一群吃过人肉饮过人血的嗜血猛兽中。
那一双双血红的眼睛里,藏着对生的渴望,以及那一点一滴、正在逐渐消散的生命气息。
在他们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百口铜鼎从城门处开始,每隔十丈一座,连绵二十里,蜿蜿蜒蜒直望南方,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个手持火把的士卒,点燃了铜鼎下的柴薪,然后,每一座铜鼎下都已底下生起了火焰。
两百卫士封锁了街道,他们面向流民,用手中长戈开辟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他们的身后是出数百徒夫,每个人的肩上都扛了一袋粮食,那是一条细小的队伍,单薄地只有那一层长戈护卫。
大街上三三两两地哀嚎,呆滞地躯干,到处都散发着血腥气息,如同是一座死城。
唯独那一双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穿行而过徒夫,和他们身上那一袋袋粮食。
黄忠静静地站在城门口,站在卫士的身后,他的手已在剑柄上,他的手心里布满冷汗,放松、紧握,放松、紧握。
如果……有人冲击卫士,如何?
如果……这批粮食到不了城外,如何?
如果……这一刻他们发动了暴乱,如何?
黄忠不敢想,他死死盯着如同枯枝般遥遥伸出的手臂,眉眼深邃。
蒯良在城下,城门的一侧,周围有十五名卫士将他团团围住。他站在角落里,死死贴着城墙,双手已死死握成拳头。他也死死盯着那群可怕的“流民”,冷汗一滴又一滴,划过额角,划过脸庞。
“呛………”
佩剑滑出吞口两寸,黄忠紧握剑柄,杀机尽敛。
他面前的无数人头,已不是南阳境下安乐的百姓了,而是他的敌人,是一柄随时随地都能毁去宛城的屠刀。
无数只手穿过横拦的长戈,遥遥伸向那一袋袋粮食,他们的身躯和脚步被挡住,但他们的目光却已飞得很远很远。
那些徒夫肩扛粮食,向着城外飞奔而去。一一倒入铜鼎,煮沸、煮熟。
最后一个徒夫迈出城墙,蒯良猛地松了一口气,俯下身去大口喘息。
庞季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嘴角不禁泛起了笑意,第一步已成,二十里,足以尽出流民。
黄忠松开了剑柄,他推到蒯良身侧,众多卫士随着他的步伐,整齐划一地撤回长戈,迅速退离城门。
最前头的几个流民失去了长戈的阻拦,身体前倾,一个踉跄便已跌倒,没有谁伸手去扶。所有流民,都像是没有灵魂的死尸,前方城门之外,那无比的诱惑在牵引他们的步伐,遥遥向远。
“冲啊!”
也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拥堵在宛城中流民如同找到了宣泄口般,狂啸而出!
人们呼啸着、狂奔着、怒吼着,为了粮食,为了活命,为了在这凄凉痛苦的世界上多存活一天、哪怕多或一刻,尊严、儿女、亲人,都成了牺牲品。
汹涌人潮中没有一个少儿,庞季想起了那句话:
“易子而食”
他们衣衫褴褛,向着城外可怜的粮食,跌跌撞撞,却忘记了,也许被他们吃掉的孩子正在天上看着他们。
一个干瘦的女人倒在地上,后面的人冲上来踩在脚下,她没有起来的机会,她的呼救声被饥民们兴奋的叫喊声掩盖,最终和街上的尘土石砖融为一体,湮灭不见。
庞季转过头去,他不忍再看这惨烈痛苦,那些他只在圣贤书中读过的人世景象,易子而食、暴尸而过……如今由他亲自一一见证。
巨大的人潮仿佛只是在一瞬间便被“抽”离了宛城,净街、空巷。
蒯良看着街面上的道道血迹,斑斑碎肉,转过头去呕吐了出来。
庞季站在城楼上,缓缓发出命令:
“清城,皆杀。”
孙宇就任南阳太守至今,庞季说出了第一个“杀”字。
一千五百南阳郡兵早已整装待发,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对宛城内潜藏的流民尽数诛杀屠戮。
一个时辰后,城内积尸一百二十七具,南阳郡兵伤三十二,亡六人。
一个时辰,只有一个时辰。
城外流民已将两百口铜鼎吃去大半,甚至有两股流民直奔最后几口铜鼎去了。
只有庞季和蒯良知道,城外的第一口鼎只有一斗粮食,而最后那一口、伫立在南筮聚郡兵军营不远处的铜鼎里有整整一石粮食。
吾欲渔,便竭泽【注1】。
【注1】以此致敬《贞观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