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暗潮涌
大汉帝都雒阳。
腊月三十,暮色将尽,除夕之夜将至。
悠长雒水此时已结了一层冰,却不及满天飞雪的寒冷。万里长空一时冷如冰镜,全无过年的热闹气氛。
今年的冬雪连绵不绝,仿佛要下到明年去。都说这是一场瑞雪,来年必定风调雨顺。而今年夏天的一场大旱仿佛已被帝都熙攘的繁华所淡去。
本是到了冬节,该热闹些,只是今年司隶部有几场小天灾,便是南阳郡和河南尹这样的大郡都有些萧条,帝都之外已是人迹罕见,唯独在十里长亭之外,一辆四驾车马缓缓驶来,车室中散发出道道暖流,在这寒天雪地中别具一格。
马车中放着一樽香炉,余香袅袅,平添暖意。
“咴嘶嘶——”
几声马鸣,马车停在长亭之前,年轻的车夫扬眉看去,脸上变了变色,低声道:“府君,前面有人来迎了。”
“嗯……”
车内昏暗,瞧不见那人模样,只能听出声音清亮,必是一个年轻人。
车前一丈处,伞盖之下,一个二十一二年纪的儒生,穿着六百石大汉官员朝服,佩六百石铜印,一身英气勃发,向着车驾拱手下拜:
“大汉议郎刘和,特代太常种公,来此迎接南阳太守。”
刘和身后,是三十位太常府司礼侍者——大汉立国三百余年至今,罕有如此迎宾礼仪。
“想不到竟然有如此大礼……”
雪色中,一只白皙手掌缓缓打开车门,露出一张英俊脸庞。
车夫连忙放下踏板,恭敬退开,车上那人一身玄色衣衫,缓缓下车,来到刘和身前五尺,亦是拱手见礼:
“大汉南阳太守孙宇,见过议郎。”
两人起身互视,眉宇间闪过一丝笑意。
“上一次见君,君尤是少年,想不到今日已成大汉议郎。”
“使君已是大汉重郡太守,非和可比。”刘和微微一笑,退身让开,长袖一挥,直指身后车驾:“还请孙使君与和同车而行。”
孙宇身后的车夫登时眉头皱起,却见孙宇轻轻摆了摆手,淡淡道:“落楚,将车驶去太常府,以南阳太守名义入住,本府与议郎同车。”
那名叫落楚的车夫,似是担心孙宇安全,想了想便道:“属下只是担心府君安全。”
刘和被这车夫的模样逗得一乐,笑道:“帝都之中何必担心。”
落楚看了一眼刘和,他知道刘和是大汉宗室,是大汉议郎,身份特殊,如此地位尊崇,想来不会威胁到孙宇的安全。
孙宇甩了甩衣袖:“无妨。”转过头来冲刘和微微一笑:“请”。
车驾远去,沿着十里长亭直往大汉皇宫而去。
六驷车驾更是宽阔,车中孙宇、刘和隔案对坐。
他看着刘和:“是陛下让你来的?”
“除了陛下,也无人敢让议郎穿朝服来迎接大郡太守。”刘和叹了一口气,“陛下越发无所忌惮了。”
孙宇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若真是重视,也不会让他秘密入帝都,更不会只让刘和一个议郎来接——“可是朝中有事?”
刘和凝视着孙宇嘴角的微笑,总觉得有些诡异和冰冷,道:“内外朝都有事,你说的是哪件?”
孙宇摇头,帝都这等地界,果然从来不缺不怕死的人,望着刘和又问:“内朝有十三位常侍,已是够乱,如今怕是外朝也有人出手?”
刘和点头:“外朝是世家大族的天下,自然是与宦官是水火不容的。太尉杨公、司空袁公都是名震天下的儒士,岂能容忍他们造次。”
“看来朝堂又乱了。”孙宇淡淡笑笑,“这个局,来来回回二百年了。”
刘和无奈摇头,长叹一声:“是啊,二百年了。”
二百年来,大汉的至高权力,在宦官、士人、外戚手中轮回转动,每一次交替都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不论是曾经的长安,还是如今的雒阳,都是那一座座坟墓构建起来的华丽宫廷。
“陛下也在布局,这个局他布了十年——从胡广太傅去了之后。”
他看着孙宇,眼神里仿佛带着无尽的仇恨和痛苦,话语冰冷:“陛下,要出手拿回大汉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了。”
“是么……”
那玄衣如夜的年轻太守缓缓抬头:“陛下,想要做什么?”
刘和没有回答,而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陛下在五日前,刚刚任命了新任魏郡太守。”
“哦?”
“他叫孙原,字青羽。和你一样,淮阴人。一个时辰前,和你南阳郡都尉赵空一同入了皇宫。”
孙宇驻足,刘和看了看他的表情,瞧不出一丝异样。
他目光深邃,只是望着幽深的大道,终究只是淡淡吐了一句话:“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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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敕令,迎新年,开宵禁,群臣并皇室宗亲命妇一律入南宫千秋万岁殿庆祝新年。于是,这座当世最繁华的皇宫便开始了一场不眠之夜。
大汉皇宫分南北二宫,南宫为群臣朝贺议政之所在,主体落座于南北中轴线上,自司马门入,依次为端门、却非门、却非殿、章华门、崇德殿、中德殿、千秋万岁殿、平朔殿,此外,东西两侧各有十六座宫殿建筑遥相呼应,蔚为壮观。
整座皇宫此刻已是举宫欢腾,数以万计的宫人、侍女从司马门直排到千秋万岁殿前,沿着主干道排列整整八十一座青竹堆,燃烧的青竹将彻夜不休,爆发出不绝的爆裂声,震彻整座大汉皇宫。
从入暮时分开始,太常种拂便与太常丞林梓一同入宫主持除夕大典,天子以下,三公、九卿、诸卿并在帝都的所有官员齐聚千秋万岁殿,共度除夕之夜。三千舞姬自千秋万岁殿中往外,一路起舞,丝竹之声混杂青竹爆裂声震彻这全天下最辉煌的所在。
三千良臣迎除夕,十万子民度良宵。何其壮观!
欢呼声、呐喊声、歌舞声,绵绵不绝,浩荡如江,万里长空映如白昼,好个良宵。
只不过,在这一片喧闹中,有个角落格外清冷。
这一座清凉殿便位于皇宫最东侧一排建筑之中。此时的清凉殿与平常大不相同,本是夏季避暑所用的胜地,逢如今大雪之冬,本应人迹罕至的大殿之外竟然多了数十列铁甲卫士,大殿之顶上,还伫立着一道青色身影,风雪之中如一道劲松,伟岸雄浑。
若是平常,胆敢立足于大汉宫殿之上者,无不以谋反论处,该是格杀当场的。然而数百铁甲卫士竟无一在意此人。此人一身青衣,恍如隔世一般,也浑不在意脚下乃是大汉最威严雄壮的所在。
整座大殿里只有深处寥寥几盏灯火摇曳,不时传来爽朗笑声,在空荡的大殿里回响。
“爱卿,你于弈棋之道果然不精,误子连连啊。”
一方案几,两人对弈。与千秋万岁殿截然不同的气氛,说话那人,头戴十二梁帝冠,正是本该端坐在千秋万岁殿上的大汉天子刘宏!
“臣本不谙此道,陛下非要与臣对弈,不正是想多赢几局么?”
对面这人,紫衣紫带,年纪不过十七八上下,容貌虽是一般,却也有个年轻公子的模样。在平常人家,尚是稚子之身,而他已然能与大汉天子面对博弈了。
正是孙原孙青羽。
“朕在朝堂上输得那么多,从爱卿手上赢回几局来,怕是不过分罢?”
天子眉眼沉寂,仿佛一心都在这棋盘上。
黑白二色,来往纵横,如同两条大龙纠缠不休,每一着都是极险的狠招,若是让人在此,必然认为这并非在对弈,而是全力搏杀。
“棋分二色,朝堂上恐怕远不止如此。”
紫衣公子信手捏子,到了棋盘上却踌躇不前了。
大汉朝堂,自光武中兴之后一百七十年,皆是少年天子,太后掌权,中朝官宦、外朝群臣与外戚鼎足而三,来来回回掌权五六遭,到了当今天子这里仍是一般。
他被天子一朝提拔为重郡太守,却看不透天子的盘算,自然想方设法问问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
对面的皇者看着他,摇头道:“优柔寡断,有一时之勇,无一世之威。”
听得天子这般言语,紫衣公子不禁笑了一声,随手将棋子丢入棋盏,道:“陛下,棋至中盘,非奇道不能解,正奇相辅方能制胜。若陛下以一子博全局,怕是要输。”
“你说朕会输?”
天子猛然挑眉,借微弱灯火,依稀能见他干瘦的脸庞,一双目光虽然长年羸弱却依然散发着精谋的神采。
“千古无同局,自然没有必胜的方法,若有,早已人人皆是棋中圣手。”
皇者看着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反问:“你是在教育朕?”
“臣不敢,论事而已。”
“只怕你想说的是‘若有安治天下的方法,早该是人人千古一帝了。’罢?”
“治大国若烹小鲜。”紫衣公子突然微微一笑,“陛下,利弊权衡亦是优柔寡断,陛下没有孝武皇帝那般魄力,又何苦要臣有那般魄力呢?”
皇者看着他,猛然笑出声来:“哈哈哈哈,朕没看错你!”
回头,探手。一道身影从黑暗中幽幽探头,紫衣公子便已依稀看出,这人并非是寻常内侍,虽是烛火明灭,也能瞧出袖口蜀锦名贵非常。
“朕给你一个魏郡太守,算是朕给你的一点支持。”
皇者回手,棋盘上便多出了三张诏书。
三张三公联名发布、天子玉玺加印的空白诏书。
“陛下欲置臣于炭火。”
孙原望着那三张空白诏书,宛如三块烫手的红薯,令他不禁苦笑。
“朕赢了爱卿三局,便给爱卿三个愿望,但是不要让朕太为难。”
大汉天子微微而笑,仿佛知道他必然会伸手去拿一般。
“陛下……这是拿臣当做了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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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头直视天子,双眸入眼,丝毫不惧那臣子犯上的规矩。
“天下皆是朕的棋子。”
天子笑中带冷,天子之威即使是内敛,仍不比等闲,仿佛能透过眼眸直摄入心底。
他心中一叹,心思百转:“这,便是天子出的难题么?”
奇正相辅,天子独处深宫十六年,身边掌权者一再变化,又岂能不明白这般简单的道理。
所以,他孙原孙青羽,不过是天子棋面上的一枚棋子,在天子的手心里,还握着那枚绝杀的棋子,没有人能看见,即使——是身在局中的他。
“臣……”
“要北军一个营。”
整座大殿再度陷入沉寂,满殿灯火刹那间变得极低极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般,莫名而现的压力令人不寒而栗。
大汉北军,帝国最精锐的军队,全天下也只有五营五千将士,而这一张口便是一营。
“你是太守,不能同时兼任校尉,你这是为难朕。”
孙原微微一笑:“陛下,何尝不是为难臣?‘若有铸剑为犁之心,当有平复刀剑之力’,臣若有心无力,只怕功败垂成。”
“好个‘若有铸剑为犁之心,当有平复刀剑之力’!”
天子仰天一笑,九五之尊的威严油然而生:“朕能给你,自然拿的回来。准了。”
这个问题并未让大汉的天子沉吟多久,看似随意的挥手,大殿中无形的压力便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你还有两个选择。”
“臣要一面战旗。”
“战旗?”
“是,大汉的战旗。”
看着眼前这个人,大汉至高无上的尊者眯起眼睛,似是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
“战旗,朕会送给你。”天子沉吟了一下,又问:“第三个呢?”
“第三个……臣还没有想好。”他手托前额,“当作陛下欠臣一个人情,如何?”
“你果真放肆。”天子的脸上看不出喜忧,却能体会出他话语中冰冷之意。
“臣散漫惯了,不大适应这些礼仪了,如果臣有失礼的地方,还请陛下恕罪。”
紫衣公子缓缓起身,略微躬身点头致意,便拂袖转身。身前三道诏书丝毫未动,依然空白,只是那三公印玺与天子印玺却仿佛红得像血。
他背对天子,直视森冷殿门——出了这道门,便是入了天子的局。
天子培养他十年,等得便是他跨出这道门。
他突然止步,侧脸回望:“陛下欲以一子决江山,难道当真不怕满盘皆输么?”
抬起、踏出。
大殿寂静,唯有脚步声坚定有力,层层传开。
“朕给你的,朕可以拿回来。”
身后,天子的声音威严而不失大气。
止步,驻足。
这不像是一个被酒色掏空身体的天子,却有着超越常人的魄力。
他没回头,声音却如此沉稳——
“臣给陛下的,臣也拿得回来。”
大门轰然而开,一阵风雪怒卷而入,一身青衣卓然而立,漫天飞雪一入他周身,便如沐春风般尽数消解。
“青羽。”
那人微微笑道:“和陛下谈得如何?”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紫衣公子报以一笑,“陛下备了一份大礼。”
“哦?”
赵空登时眼前一亮。
孙原前行两步,却又突然止步,转身看着“清凉殿”三个大字,高高的匾额孤悬殿墙,周身却突然有一股寒意泛起。
冰天,雪地,一片飞白。冷了这宫,冷了这甲,冷了这心。
一座寒宫。
他眉心凝起,似有一股冷冷地寒。
寒宫里,天子抬手,在棋盘里缓缓放入一颗棋子。
局终,天子已胜。
他望着棋局,一双慧眼一动不动。
良久,却见他突然仰天长笑,笑声登时充斥整座清凉殿。
“朕!”
“便以一子决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