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绸缪
魏郡太守府内,沮授正端坐其中,审配与田丰正坐在两侧——魏郡太守中三位河北出身的重臣齐聚一堂。
“看来被伯业兄料中了。”审配坐在一旁,手里捏着一卷竹简,轻轻转动把玩,“这位公子青羽,当真是天子故意而为之。”
沮授沮伯业,这位魏郡权势第一的人物,只是静静望着大门之外的空旷院落,似是在思考什么。
田丰望着沮授沉思的侧脸,缓缓道:“只不过,祸福相依,目前尚不能说准。”
审配叹了一口气,道:“伯业兄手握魏郡大半政务,难免被这位公子猜忌。”他展开手中的竹简,眼神落在简中字迹上:“黄巾之乱,是大汉二百年来未有过的变局。而今外有黄巾军,中有流民,内有派系之分。这位太守若是猜忌我等,当真是太难过了些。”
“又非死劫,岂曰难过?”田丰脸上略显轻佻之色,“黄巾军又非铁板一块,分而治之,并不难料。”
“元皓兄——”审配皱着眉头,一字一顿道:“能否说些好听的,死字不祥。”——审配最不喜欢田丰便是这点,田元皓是智者,只可惜脾气太臭,心气太高,说话又不喜留有余地,虽是名士,朋友却着实少得可怜,除了审配和沮授之外,还当真没什么朋友。
一直端坐着的沮授突然往审配这里看来:“可是在看魏郡的人口田亩?”
“正是。”审配一抬头,感到沮授话中有话:“怎么?”
“你不觉得奇怪么?”沮授望着他,“这位公子青羽,并非不信任。”
三人皆知,白日里孙原提点了沮授,看似是有意提防沮授,其实不过只是敲打。魏郡需要沮授,因为河北从来多豪门,而冀州豪门前三便有沮授掌握的沮家。
沮授的身份地位,华歆知道,张范也知道,所以他们请出了沮授总掌魏郡政务,虽然华歆和张范先后接手魏郡郡丞之位,但真正控制魏郡的,是沮授。他们需要沮授出手,以他的威望,为孙原奠定掌控魏郡的第一块基石。
但是也正因如此,沮授太容易架空孙原,他是沮家的当家之主,他振臂一呼,冀州的豪门、名士,争相景从,当初张范和华歆两个人初到魏郡,几乎无人可用,全是沮授引荐了一批河北出身的掾属将这些积压的政务一一扛了下来。也正因为如此,沮授对孙原而言,亦是最大的威胁。
“他若不信任,又岂会任由伯业继续主掌政务。”田丰道,“不说管幼安、邴根矩这样的人物,便是他从太学里带出的那些后生人物,无一是泛泛之辈,将来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良才。”
审配摇摇头,直接接口道:“然而甫入魏郡太守府,便将府内派系分了出来,确实不智。”
“正南——”沮授轻轻抬手,示意审配不可再说。审配一愣,自知失言,一笑而过。
“魏郡局面不难解,难解的是这天下的局。”
他举目望着门外,正是西南方向:“你可知道,让我惊讶的并不是这位公子青羽,而是他背后的那位……”
西南,帝都,雒阳。
“大汉天子。”
审配一怔,他确实没想到,他还在思索魏郡,而沮授已然看到了帝都,看到了那位掌控一切的大汉天子。
田丰接口道:“孙原是天子亲自任命的魏郡太守,有三公任命,而内朝的中官竟然没有出手阻拦,实属罕见。”
审配眉头一跳,田丰的话陡然将他点醒了。孙原的任命太蹊跷,正因为这些蹊跷,让沮授看出了事情背后的可怕。
当今天子即位至今十六年,十六年,朝堂纷争不已,两次党锢,两位大将军死在朝堂争夺之中,十六年来天子碌碌无为,为何突然要任命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为冀州第一大郡的太守?
当初沮授就知道孙原必不简单,却没想到,这位大汉最年轻的太守,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
“二百年前,光武皇帝崛起的所在,就是这里,河北。”
二百年前王莽篡汉,天下大乱,光武皇帝刘秀一人入河北,不到两年时间,雄踞冀、幽二州,武功赫赫,名震天下。
当今天子,家乡便在河北。
沮授望着两人:“当年光武皇帝如何平定河北,你们二人想必清楚。”
两人互视一眼,同时点头。两人皆是饱学之人,对二百年前那风起云涌的时代更是了如指掌。王莽篡汉,天下群雄并起,光武皇帝刘秀受命出抚河北,可谓艰辛。
“四面皆敌之中,耿弇将军劝光武皇帝统领河北,而成霸业。耿弇将军更被光武皇帝称为‘此乃我北道主人’。”
他缓缓起身,左手轻抬:“今日之局,何其相似?”
沮授看到的,是“北道主人”,是当今天子对孙原寄予的浑厚希望。
大汉的朝堂,士人、外戚、中官,此起彼伏,大汉的权力于跌宕间,从未真正落入天子之手。天子需要实力,需要强大的实力。而他不过只是一个落魄侯爵,从他成为天子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命运便从来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天子,发现了孙原,或者说,他创造了孙原。
“幽州刺史刘虞,身份、地位、学识、政绩皆是当世一流。”
“当他在幽州时,他是天子手中最有实权的封疆大吏。当他入朝为卿之后,天子需要继任者,所以孙原成为了魏郡太守,成为了下一个刘虞。”
“朝堂上有刘虞为他冲锋陷阵,北境有孙原为他手握实权,这才是天子想要的。”
“黄巾军短短一个月之内席卷天下,冀州九个郡国,为何只有魏郡如今尚属安全?”
“偏偏此时,孙原是魏郡太守?”
这位魏郡真正的掌控者一句一句说着,将天子的布局缓缓说出。审配的脸色骤然变了,手中渐渐握紧竹简,关节处已泛白色。
“天子要的,是一个真正的‘北道主人’。”
沮授依然望着门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孙原的未来,魏郡的未来,甚至还有大汉万里江山的未来。
“天子为他准备了太多,如今这魏郡太守府中,有留侯张良的后人、骢马御史赵谦的儿子、鸿儒赵歧大师的嫡孙、五代帝师桓家的桓范、执金吾袁公的儿子、护鲜卑校尉臧公的儿子、更有太学博士之下第一人的华歆华子鱼,青州的三位儒宗尽在此。司空张济的嫡孙张鼎是虎贲校尉,为他守护魏郡。大汉四百年,哪一位太守有这样的份量?”
审配的额角缓缓低落一行冷汗,他并非不知道府中二十五位掾属的身份,只是如今沮授为他点出来,他方才明白——孙原的背后,不止是天子,还有整个朝廷。
审配突然很想笑,他还在担心魏郡赢不了,果然是他想得太少了。他是魏郡太守府的掾属,他不希望孙原输,孙原输了会输掉整个魏郡,他会输掉整个审家。可是天子不会让孙原输,袁滂、张济、赵歧、桓典这些当今大汉朝廷的重臣、名士们更不会让孙原输。
“太尉杨公年近致仕,在他之后必是刘虞;刘虞致仕之后,接任者必是这位公子青羽。到那时,会有人接替孙原,成为下一位‘北道主人’。”
沮授望着田丰和审配,微微一笑,说出了和远在千里之外的赵空同样的话:“二位,未雨当绸缪矣。”
“我冀州人物,岂甘于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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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城墙之上,两道身影并肩而立。
河北平原,冀州沃土,河北第一大郡,魏郡治所所在。纵然不及雒阳城那天下无双的巍峨,邺城仍是这片平原上的巍巍堡垒。
一眼望去,仿佛能看见东南方巨鹿郡城下,百万流民被黄巾军裹挟着,那人间炼狱般的尸山血海。
东南苍苍,西北未央。百里,亦不过咫尺。
听着他缓缓说完帝都局势,白衣隐鹤轻轻摇头,缓缓一叹:“这尘世间,不过只有这些争夺罢了。”
“天子需要。”
孙原望着河北这千里平原,天地一片,“十六年前,陛下只是一个小小的侯爵,十六年后,他想做一个真正掌握自己命运、掌握大汉命运的天子。”
“你与天子,太过相似了。”
管宁望着他侧脸:“这就是你愿意离开药神谷的原因么?”
“我们也很像不是么?”孙原突然笑了笑,反问他:“你又为什么离开听雪楼?”
白衣如雪,紫衣飘然,两位年轻公子相视一笑,形同知己。
“只是,这天下,谁又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忽然又低下头,那淮阴城郊冰天雪地里缩成一团的林紫夜,还有药神谷外孤苦伶仃的李怡萱——
世间人,谁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猛然深吸一口气,冲着这天地,缓缓道:
“我这一生看错过很多人,但我仍愿相信——”
“我看中的人,不会错。”
管宁便这么站在他身边,任由寒风吹来,吹动衣袖翩翩。
“你将这魏郡太守府的掾属皆当成了你的朋友。”
“青羽,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