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酒醒断肠时分
早起使人神清气爽,开着窗,凉爽的空气在房内流通,送来湿润馥郁的花香和泥土芬芳。有非辰和春风的陪伴,这顿早餐显得格外香甜,几天来青儿第一次吃下这么多东西。
但是好心情都让上官依晴派来的信差破坏了。
方洛和上官依晴邀请青儿同游西湖。
什么时候,他俩的名字并排连在一起,而她则仿佛成了客人。她在西湖边居住多年,即便是游湖,也该是她尽地主之宜,现在倒是两个外地人请她游玩。这样的情况,不能不说有点讽刺。
“好,我换件衣裳便去。”青儿转身进了房间。
春风狠狠地打了阿星一拳,在他的胸膛上,虽然这一拳对阿星来说,跟抓痒差不多,但还是让他心如擂鼓。这是他跟女孩子有过的最为接近的距离。
“我说,每次你来都没什么好事!游湖?哼,鸿门宴还差不多。”
春风气呼呼的,阿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是小姐请的柳小姐,不是我的主意。”
“什么这个小姐那个小姐的,我当然知道不是你的主意,你这样的木头,会想这些事么?”
春风的话让阿星不快。什么叫他这样的木头不会想这些事?这些事是些什么事?他也是有血肉有性情的男人,为什么不会想感情的事?他对她,就有特别的想法。
春风自然不知道阿星心里的小九九,她只是担心着即将面临的情况。
她看到杨非辰时,便立刻冲上去道:“殿下,你快劝劝小姐,别去游湖了。有什么好游的嘛,这个湖,我们都看了十几年了,还不就这样!”
非辰笑起来,道:“担心什么,你家小姐又不会叫人给吃了!”
正好青儿换了衣服从房里出来,听到他的话,莫名地定了下来。是啊,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又不会被人吃了。
非辰走到青儿跟前,抬手理了理她发上的簪子,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青儿咬了下嘴唇。这个情形,有点奇怪,好象妻子出门同男人见面,丈夫还对她表示信任与支持。
这个想法让她觉得自己好邪恶,拉着春风匆匆忙忙走了。
阿星快步跟了上去。
非辰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他有充分的信心,青儿一定会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眼角余光,看到剑秋盯着三人远去的方向。这个时候,春风正冲阿星说着什么,眉眼飞扬,好不得意。
他看着剑秋的目光,若有所思,道:“春风,也是个有趣的丫头呢。”
西湖风光是出了名的美。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浓妆。
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春暖花香,岁稔时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这些美丽的句子都是在形容西湖。可是——
“大中午游湖,真是闲出屁来了!”
春风坐在船头,手搭凉棚看看头顶明晃晃的日头,嘟囔了一句。
阿星吃惊地看她。
“看什么!没看过大姑娘说粗话?”
春风本是意气,阿星居然真的点头道:“没看过。”
呆子!
游湖是上官依晴提议,选在上午,是因为这时候湖上游船少,少有人打扰。
外面虽热,画舫里面却很凉快,湖上有风,很是清凉。
桌上是精致的瓜果茶点,青儿却一点胃口都没有。面前坐着的,一个是她心爱的男人,一个却是他媒妁已定的未婚妻。她现在的身份,是什么呢?
“青儿,我这么叫你,不介意吧?”上官依晴先开了口。
青儿忙道:“怎么会。”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美貌、智慧与地位并存的女子。
依晴上下打量着她,心中了然,柳青儿虽是可人,却威胁不到她。
“咱们去船头说说话。”
方洛笑道:“你们有什么话要避开我?”
依晴瞥他一眼,道:“女孩子家自然有些闺房里的私话,你一个大男人,好意思听么?”
青儿苦涩地看着他们的对话,上官依晴巧笑倩兮,什么时候她跟方洛已经这么要好了呢。
方洛说道:“还是我出去吧,这里就留给两位美丽的小姐。”
依晴笑着,果然是她中意的男人,行为举止,尽显风度。
“上官小姐有话要与我说么?”
“何必这么见外,叫我依晴就好。”
青儿只好说了声:“依晴。”却还是生疏啊!
上官依晴点头,凝视她片刻,道:“你很喜欢方洛。”是陈述,而不是疑问。
青儿有些讶异地看着她。
“我说的是事实,不是么?我想,你也知道我跟他的婚事是圣上御赐,金口玉言,难以更改。”
青儿点了点头,有些明白今天谈话的目的了。
“我跟方洛都认同这门婚事,但同时我也知道,他心里有你。”说这话的时候,依晴直视着她的眼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希望我们能够和平共处,只要你愿意屈就为妾,我跟他都不会亏待你。”
明白了。
青儿忍不住再次苦笑,这真是讽刺的事情啊。她今天来,面临的竟是这样的处境。上官依晴就像那些高贵厉害的正妻,在警告着未过门的小妾,告诉她只要本分,就能得到优厚的待遇。
原来,他是这样看待他们之间的感情的,原来他能给她的就是一个妾室的名分。
方洛啊方洛,你真的不了解,我要的是什么。
“恐怕青儿要辜负上官小姐的美意了。”
上官依晴眯起眼睛:“怎么?你不满意?”
青儿摇头道:“不是不满意,只是青儿配不起。方公子是‘南方茶王’、常州首富,上官小姐你是尚书千金、金枝玉叶,青儿不过是一介商女,如今父亲又已去世,家道中落,如何赔得上两位的门第。”
她宁愿不要这份感情,也要维护自己仅存的自尊。
现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要不起,但她仍然有能力维护自己完整的爱情。
“青儿多虑了。门第云云,都是世俗观念,我跟方洛都不在意身家背景。我相信自己的眼光,青儿你慧质兰心,又知书达礼,我们看中的是你的人品,而不是你的嫁妆。既然你也说家道中落,何不与我们同回常州,方家绝对能给你衣食无忧的生活。”
“上官小姐的好意,青儿心领。只是,青儿凡家境地位种种均无值得夸耀之处,唯一不愿低就的,便是感情二字。方家虽好,未必便是我柳青儿的归宿。”话锋一转,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青儿站起身,纤细的腰挺得笔直,如同一竿清肌傲骨的绿竹,纵有风雨来袭,亦以柔韧之躯相迎,看似薄弱,却保持着一份骄傲的尊严。
“上官小姐今日一番谈话,言辞恳切,只可惜青儿不是惜福之人,所与非我所愿,所愿非汝可与。青儿先谢过小姐,再向小姐告罪,就此便要离去,临别惟有几句祝福相送,上官小姐与方公子佳偶天成,令人倾羡,愿两位姻缘早就,好合百年。告辞。”
上官依晴愣愣地看着她说完这些话,毫不留恋地走出舱去。
这个柔若柳絮的女子身体里,掩藏的竟是一副凛凛傲骨,如此的不可侵犯。
青儿吩咐春风叫船,一刻不停,便要离开这条令她心碎神伤的画舫。
除了一句“愿君珍重”,任凭方洛如何相问,她都不发一语。
方洛慌了,他从未在青儿脸上,看到如此决然的神情。眼前这个纤细却站得挺直的女子,仿佛就要走出他的生命。
“你对她说了什么?”他第一次如此失态地说话,对象还是他的未婚妻子。
上官依晴告诉他之后,他紧张地道:“你怎能对她说这样的蠢话,这些世俗的东西,青儿怎会要?”
上官依晴一把抓住他欲离去的身体,喝道:“除了这些,你还想给她什么,你能给得起什么?”
方洛怔住了。
是啊,除了这些蠢物,他还能给她什么。他不敢抛开礼教束缚,他不敢反抗皇权,他不能置方家庞大的产业和仰仗方家生存的千万人于不顾,他甚至连颗完整的心都给不了她。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原来他能给她的,是如此的肤浅,如此的寒酸。
他给的,她不要;她要的,他给不起。除了让她走,他还能做什么。
可是,他怎么舍得放掉她。
他们曾在茶场里热烈谈论着共同的爱好;他们曾在美妙的夜晚拥坐天明;她受伤的时候,他将自己的怀抱作了她舒适的床,熨帖着她的身;他夜归的时候,她为他点亮一盏等候的灯,温暖了他的心。她家破人亡,承受煎熬的时候,他远道而来,带给她安定与快乐,却又是那么的短暂。
他们之间没有生死相随的刻骨铭心,却有如细泉般的隽永流长。
他曾说过,她是为他而生的女子。
可是,这一缕为他带来温馨宁静的茶香如今要飘然远去,寻找她更自在的天地。
“青儿,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他冲出船舱,见到的却只有远去的一叶扁舟,和那一抹骄阳下仍傲然玉立的倩影。
春风看着自家小姐单薄的身影,忍不住满心的酸楚,竟是流下泪来。
青儿没有流泪,她不觉得自己可怜,她只是顺了自己的心,顺了自己的意。是啊,她骨子里就是这样率性而为的女子,方洛有太多的顾忌太多的谨慎,所以做不了她的良人。
可是为什么,心,还是这样的痛。
昨天的酒已醒,仿佛她不曾醉过,但她宁愿不曾醒来,这样便不会有心痛的感觉。
正是:“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