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斯立人憔悴
看着桌上原封不动的饭菜,春风只有叹了口气。
小姐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她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向窗户看去。
柳青儿就站在窗边,手里捧着一只紫砂茶杯,就是她生辰当天柳齐送给她的那一套茶具。茶杯仍在,送茶杯的人却已经不见了。
花园已经被彻底整理过,所有的尸体都由杨非辰派人进行了妥善的处理,包括对这些死难者的家属的抚恤。柳齐的尸体躺在棺木中,放置在前厅,如今已经布置成了灵堂。柳府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几十口人,如今只剩下柳青儿和春风。两天来,柳青儿一直是行尸走肉,不曾说过一句话,不曾做过一件事,就连眼泪都没有流过一滴,终日只捧着父亲送她的茶杯,痴痴地望着外面的天空。春风担心着她,也只有跟着憔悴,其他的事情都是剑秋在处理。
杨非辰每天都会来看柳青儿几次,但每次都只能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看她一点一点憔悴着,心里一点一点为她痛惜着。他知道,他不是她的解铃人,他解不开她的心结。
“她还是没吃?”杨非辰走进房来,问春风。
春风黯然地摇头。
杨非辰摆了摆手,春风退了出去。他走到青儿身边,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不要再看着天了,你知道,每次看见你的眼神,我总是以为你的灵魂已经离开了你的身体,我眼前所见的只是一具毫无生气的躯壳。青儿,你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
青儿一动不动,既没有走开,也没有移开他的手。两天不进食,虽然她现在连饥饿都感觉不到,但身体的状况却是一天天虚弱。
杨非辰放下手,看到的仍是她呆滞的脸,空洞的眼睛。
青儿晃了一下,杨非辰立刻扶住了她。
“你一直不吃东西,身体怎么吃得消!”
青儿的眼睛突然有了动作,她慢慢地看向杨非辰。就在他以为青儿已经有好转迹象的时候,她晕过去了,她的手再也用不上力,紫砂的茶杯掉到地上,发出一声哀鸣,碎成了几片。而珍惜它的人,却已经昏倒在杨非辰的怀里。
“青儿!”
“青儿!”
两声不同的呼唤同时响起。
杨非辰惊讶地抬头,看到方洛从门口冲了进来。
“你来了。”
方洛从他手中接过青儿柔弱的身体,看到她那苍白没有生气的脸,方洛的心像针扎一样地痛。他不在青儿身边,她到底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谢谢你通知我来。”
杨非辰看了看依偎在他怀里的青儿,摇头道:“不必谢我。若不是为了青儿,我绝不会通知你。”
方洛低头看怀里的佳人,横抱起来,放到床上,动作是极度地温柔。此刻的青儿像一件易碎的瓷器,如同地上那只茶杯,稍有疏忽,就会香消玉陨。
抚摩着青儿如云的发丝,方洛的眼里除了温柔,只有怜惜。
青儿,青儿,他多么娇弱的心上人,上天为什么要让她遭受这样的灾难。
柳青儿醒来的第一眼,闻到的就是她熟悉的青草香,看到的就是方洛如往常一样亲切的脸,用着她所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
霎时间,所有的悲伤都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泪水立时迷蒙了她的眼睛,青儿扑进方洛怀里,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
“方洛!方洛!”她哭起来,没有号啕,有的只是止不住的眼泪,和令人心碎的抽泣。她太虚弱了,以至于想大哭一场都没有办法。
“我可怜的青儿。”方洛紧紧抱着她的身体,试图用这种亲密的接触将她的悲伤转移到他的身上。
“无论是怎样伤心的事情,都请你忘记。我来了,你再也不用承受苦难。”
青儿将头埋在他胸前,泪水沾湿了彼此的前襟。
“我没有家了。方洛,我没有爹爹了。”青儿哭泣着哀哀说道。
“我知道。”方洛亲吻着她的泪水。
青儿闭起眼睛,感受到方洛在她的眼皮上连续的轻吻,像要吻干她的泪。
“没有爹爹,没有刘叔,没有李大娘,没有张小哥,也没有傻傻的花匠阿良……”青儿一个个数着她所熟悉的名字,这些人都彻底离开了她的生命,那一张张鲜活的脸,仿佛就在她眼前,但无论她多用力地伸手,都抓不住他们生命的热量。
她,再一次一无所有。
是否上天注定她孤独,前生的她,过着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朋友背叛爱人背叛的生活;到了今世,她以为她拥有了幸福,她有无忧的生活,有知心的朋友,有亲密的爱人,最重要的是,她享受到了从前不敢奢望却梦寐以求的亲情,她的父亲是多么地慈祥,多么地疼爱,永远对她微笑,永远给她关怀。她以为她拥有了一切,谁知美梦破碎得如此之快。她才十六岁,以后还有几千几万个日夜轮换,但她再也听不到父亲的声音,看不到父亲的容颜,触不到他手心的温暖,闻不到他衣服的气息。
没有了,她什么都没有了,被血水洗礼过的家园,再不能给她温暖和力量,她再次沦为伶仃人。孤独、冰冷、恐惧,再一次包围着她的身心,她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青儿,你还有我,还有我啊!”方洛呼唤着她的名字,温暖的怀抱紧紧环绕在她周围。
青儿反手抱住他的背,十指相扣,像要永远不放开。
她只有方洛了,她再不能失去他,她再没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了。
“方洛,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我不离开你,我永远不会离开你。青儿,我的青儿。”方洛急切地寻找到她冰凉的唇,想通过最亲密的方式向她传递温暖与力量。
青儿以从未有过的激烈回应着他。
她心里属于亲情的部分被撞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张着野兽一样的血盆大口,要将她的身体和灵魂一并吞噬,她只有用爱情来填补,用爱情来对自己进行救赎。
从半掩的门缝看到两个紧密交缠的身影,杨非辰痛苦地握紧了拳头。
青儿。青儿。他是多么不愿意见到她受伤,他又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冲进去,分开她跟方洛,并狠狠地给这个正在亲吻她的男人一拳。为了爱她,为了救她,他只有将她送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杨非辰,你也有无奈的时候!”他自嘲地笑着,大步流星往外走。
剑秋神色犹豫地出现在他面前。
“殿下,有件事……”
杨非辰哼了一声道:“什么事情吞吞吐吐的!”
“方公子把上官小姐也带来了。”
“什么!”杨非辰大吃一惊,“这个方洛,什么时候这么没脑子了!”
他动了真火,这个节骨眼上,方洛竟然还把上官依晴带来,这不是成心要青儿的命吗?看来上官依晴果然不是个剩油的灯,不然也不会将方洛咬得死死的。
“殿下,怎么安排上官小姐?”
“她现在哪里?”
“还在马车上。”
杨非辰不耐烦地道:“你去跟她说,这府里死过人,不吉祥,安排她到客栈去住。”
“是。”剑秋应着,出了大门,到上官依晴的马车跟前,同阿星说了。
阿星将车帘掀起一角,跟里面说了几句,回头对剑秋道:“小姐说,住客栈不方便。这府里虽死了人,但既然有晋王在,就不怕有什么不干净。”他不善与人交际,说话的时候都是板着个脸,没点生动的表情,倒真是个做保镖的料。
剑秋眉头一皱,心想这上官小姐果然精明,说话滴水不漏。
“殿下住柳府只是为了处理柳老爷的身后事,权宜之计。上官小姐千金之躯,又是女儿身,怕受不住这府里的煞气。”
马车里传出上官依晴的声音,稳稳的腔调,带着天生的矜贵:“柳小姐是我的好朋友,她遭逢大难,心中必定十分伤悲。我理应住在府里,好生安慰之。”
剑秋还没说话,春风已怒气冲冲从门内跑出来。
“喂!”她冲着阿星嚷道,“告诉你们小姐,咱们家庙小,供不起她这尊大佛。”
车里传出一声冷哼:“一个丫头,说话如此放肆,柳府难道没有□□你做下人的本分吗。”
春风见马车帘子挡得严严实实,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自然是上官依晴自视高人一等,故意显摆。想到柳家大难,小姐日夜消瘦,好不容易方公子来了可得一些安慰,这上官依晴竟也跟了来,这不是火上浇油,伤上撒盐么。
“柳家上下个个丧命,就剩春风一个下人,既然上官小姐对春风如此不满,春风自然也伺候不了小姐。上官小姐要住府里,平日起居必然不便,柳家下人虽□□不好,也不敢怠慢了贵客,说不得,只好请上官小姐屈尊住在客栈了。”
春风平日总是急性子,却并不是卤莽蠢笨之人,她素来心直口快,牙尖嘴利,此时又怎肯让上官依晴讨去便宜。
她话说完,车里没有立刻回声,缓得一刻,传出上官依晴的声音。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可见你家小姐平日的教导。下人如此,主子自然也不是相与之辈了。”
“我家小姐菩萨心肠,待人和善,人家还以为她生性懦弱好欺负,春风这做丫头的只好强势些,尽到护主的职责。伶牙俐齿不敢当,有得罪小姐的地方,还请小姐原谅。想来上官小姐身份尊贵,肚量也比别人大,应当不会与我这下人计较。”
上官依晴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春风目光一转,看见阿星和剑秋,两个人平时有些相象,都是面无表情的木头,这时看她的眼神透露出一些惊讶来。她眉毛一挑,下巴一抬,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剑秋是笑开了嘴,阿星则反而多看了她几眼。
这时,杨非辰从门里走出来,道:“柳府如今杂事繁多,还是请上官小姐去客栈住,本殿下自会安排人关照店主小心伺候。”
上官依晴虽是尚书之女,比不得杨非辰晋王之尊,但权贵千金,女儿家的自尊自重成为另一种高贵,反而更加不可侵犯。她听得杨非辰说话,竟也不下马车,只在车内说道:“既然是晋王的美意,依晴也只有遵命了。”
阿星拨转马头,跳上马车驾驶离去。
春风对着车的方向道:“真是千金小姐的气派,见了晋王殿下都不下来行礼!”
因着柳青儿与方洛的缘故,春风对上官依晴是天然的反感,对她的行为也自然有诸多不满,事实上,上官依晴虽有些无礼,也只不过是官家小姐素来的作风,那种高傲也是多年养尊处优的结果。只是春风平日所见之人,像苏家姐妹,也是官家,但职位较低,又是柳青儿的密友,对待她就比较客气;像杨非辰这样尊贵的人物,也是因着对柳青儿有心,爱屋及乌,也就从不慢待春风。真要放到长安城里,像上官依晴这样的地位身份,所作所为,是再自然不过了。这一层,又哪里是春风想得到的。
正是:“晓风寒不啻,独立成憔悴,闲愁浑未已,人心情绪自无端,莫思量,休退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