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你思路开阔,做事稳健,是难得的经商人才,日后必会将华泰丝厂发扬光大。”他沉吟片刻说,“劲儿,你有没有考虑过在上海开一个分厂?”
汪劲确实有开设分厂的想法,一听之下顿时有些意动。上海作为一个国际化港口城市,货物出口和运输都非常方便。他手指轻敲沙发扶手,在心里初步估略了一下利弊得失,说:“这事应该可行,就算不开设分厂,我也要在上海设一个办事处。”
高怀远兴致勃勃地站起来,踱了几步说:“我曾看过几块地皮,位置面积都还合适,这样吧,我们明天就先去各个地方勘看一下,你说如何?”
“老爷,你就总想着公事。”高夫人微嗔地白了高怀远一眼,热切地对汪劲说,“劲儿,你很少来上海,不妨多住几天,让宜男陪你四处玩玩。”
汪劲眼见宜男和宜真靠在一起,神态亲密,这么长时间对谈下来,高怀远中气十足,哪有生病的痕迹?他何等机敏,马上想通宜男久住上海不归,多半是为了宜真。既然高怀远没事,他也不想多留,汪劲看了看宜男,正巧宜男也在看他,脸上带着祈求盼望的神色。他好气又好笑,拒绝的话却吞了回去:“既然伯父伯母这么说,我就叨扰了,实在丝厂那边也忙,这次我最多只能住两天。”
第 13 章
第十三章
宜男走进房间,只见汪劲双手撑在窗台上,背对她望着夜空出神,一时童心大起,踮着脚尖悄悄走近他,存心想吓他一跳,距他不到两步的时候,汪劲忽地转过身来,宜男反吃了一惊,抚胸轻嗔说:“干什么吓人?”
汪劲凝视她片刻,张开手臂,脸上露出没有保留的笑容。宜男投入他怀中,汪劲紧紧抱住,下巴摩挲着她柔顺的黑发,吸进清淡如橘花的香气,只觉得长久以来的空虚被填了个严严实实,脑海中闪过“心满意足”四个字,原来,这就是心满意足、畅美难言的滋味。
宜男听着汪劲的心跳,耳朵都发了烫。窗子开着,晚风吹来柔软迷离的气息,哪间房间里留声机放着轻扬断续的音乐……可是这一切全不相关,只有围绕她的深深温暖。汪劲手指缠绕着她的长发,慢慢说:“怎么在上海住了这么久?”
好,算总帐来了。宜男埋在他胸口,语气有些发闷:“你不同意我办学堂,又不愿意见我……”
“是吗?我不同意?”汪劲似笑非笑,抬起她的脸,正色问道,“宜男,你的决心还是不变?”
宜男没有说话,坚定地点了点头。
汪劲放开她,宜男忙追上去:“劲,我不想和你为了这件事吵,我们好好谈谈——”
汪劲在床边小几上拿起一个四方包裹,递给宜男:“我从无锡带来的,打开看看。”宜男疑惑地接过,看外形应该是书,她放在床上,拆开外面的几层牛皮纸,竟是商务印书馆发行的初等小学用《共和国教科书》,分国文、算术、历史、地理、修身、格致各科,每一学期都齐全完整,宜男迅速翻看过这些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崭新教材,手有些轻轻发颤。
汪劲带着几分叹息说:“我是不想你劳碌辛苦,但你既然想清楚了,办义学也是好事,我也不能阻拦。资金方面你别担心,爹娘那边,我也会尽力替你争取,你就放手去做吧。”
“劲!”宜男震动地地望着汪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种全心的温柔,无尽的包容;千里以外的礼物,转折多日的深情……就在刹那间,宜男忽然觉得无比的幸运和幸福,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汪劲待她更好了吧?
*** *** ***
“你说什么?”高怀远靠在床头看着报纸。
留声机开着,乐曲缓慢回转,一唱三叹,最容易勾起旧欢新怨。高夫人坐在妆台前梳头,闲闲问:“你看劲儿这个人怎么样?”
“前途不可限量。”高怀远翻过一页报纸说,“我自认为看人不差,结果还是小觑了他。余通已经看不住他了,看来还要另想法子。”
“你的眼光,自然不会有错。”高夫人手中的梳子一顿,“那么叫宜真来看他如何?”
高怀远一呆:“宜真?决不可能。好好的,汪劲怎会弃宜男选宜真,我也是男人,瞧他看宜男的样子,就知道他对宜男的感情只怕已很深了。”
就因为这样她才恨!高夫人注视着鎏金雕花镜子,冷冷的水银镜面反射她冷冷的眼睛。房间里床在左,镜里床在右;她右手拿梳子,镜里却是左手……镜中的世界和现实刚刚相反,为什么不是宜真?她疼爱的女儿,最好的东西也该是她的。
“老爷,我说过叫劲儿舍弃谁了吗?”高夫人嘴角勾起一丝笑容,缓慢清楚地道,“我是说,两女共侍一夫,如何?”
高怀远手一抖,他抬起头,对上镜子里夫人的眼睛。彼此的眼神阴郁又明亮,仿佛雷雨前的闪电。
高怀远咬了咬牙:“宜真已经做出了这样的事,汪劲难道还会要她?”
高夫人将散乱的发钗拢成一堆,缓缓说:“就因为这样,这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宜真总要嫁人的,你我总不能看顾她一辈子,随便选上哪个也不放心,但劲儿是咱们早就看准了的,再说宜男和她的感情那么好,两姐妹和和乐乐,也不用担心宜真受了委屈。”
高怀远心烦意乱地将报纸仍过一边,走过去关了留声机,音乐曳然而止,房间里一片沉沉的空白寂静。高夫人的声音格外清晰:“世上的事,哪一件不是一床锦被遮盖过去?现今一夫多妻并不少见,男人都是三心二意的,能够两全其美,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劲儿娶了宜男,大不过叫我们一声伯父伯母;可若是娶了宜真,”她转身盯着高怀远,“女婿总无论如何比侄女婿亲多了罢?”
高怀远飞快盘算,沉吟道:“不错,我瞧先应该和宜男去说,她出面劝服劲儿,既可以搏一个贤惠大度的美名,劲儿也容易接受些——不过要快,他们再过两天就走了。”
“我明天就去和宜男说。”高夫人若无其事地拿起梳子,一下下地慢慢梳头。留声机上的音乐又响起来了,平静的夜晚,妙曼的旋律,这是一首新曲子……可是不用急,放了又放,总会回到老路上的,世事总不过如此。高夫人的脸上升起了一个冷凝的微笑。
*** *** ***
第二天午后,高怀远和汪劲出去勘看地基,宜真在睡午觉,整个高公馆静悄悄的。高夫人将宜男叫到书房里,说了自己的打算。阳光透过百叶窗,切割成明一道暗一道的阴影,宜男惊骇地瞪着高夫人在阴影中不断开合的红唇:“共侍一夫?”
高夫人亲热地拉起宜男的手:“自然是你大,宜真小。你们两姐妹感情这么好,从小不分彼此,以后一起跟了汪劲,岂不是可以永远在一起,再也不用分开了?”
一阵冰冷从高夫人交握的手上传了过来,宜男突然觉得恶心烦闷,是懒洋洋近乎呕吐的感觉,她勉强压下不适,只是摇头:“伯母,汪劲不会同意的。”
“你问都没问过,怎么知道他不会同意?”高夫人深沉地睇视她,“只怕是你自己不愿意吧?”
“对,我是不同意!”宜男再顾不得礼貌,甩脱了高夫人的手,带着一丝颤抖说,“这算什么?”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荒唐的,他们决定让她代嫁,如今又随便决定共夫,他们把她当成了什么?就在这一瞬间,宜男心中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如血脉的破碎,弓弦的折断,发出不绝的轰鸣,那巨大的反弹力量使她抬头凛冽地直视高夫人:“我不愿意!”
高夫人的笑容僵住了,宜男反应强烈得出乎她意外,各种话在她喉咙口滚了一回,还是采取了最柔和的一种:“宜男,你就算不瞧在我们的养育之恩上,也该为宜真想一想。你不是最疼爱她的吗?”
是的,她疼爱宜真,胜过疼爱自己,可是宜真决不能嫁给汪劲!宜男无法分析自己为什么如此肯定,她只是无比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她试着冷静下来,和高夫人说道理:“伯母,只怕你有些一相情愿了,先不说宜真嫁给汪劲,未必会幸福快活,再说,”她踌躇了一下,还是坦白道,“人的嫉妒心是可怕的,我不敢冒险,毁了和宜真的姐妹情分。”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都已经什么都摊开了吧?高夫人的目光中有了寒意和刻毒:“这么说,你是反对到底了?想不到你这样自私自利,心胸狭窄,我们十几年辛苦,不会是养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吧?”
声声责备,在宜男耳边回荡,宜男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就在同一间屋子里,高怀远曾带着焦灼恳求,让她为大局考虑,接受汪家的婚事。世情翻覆,毁誉随人,如同掌中烛焰,天下最荒谬的事莫过于此了!宜男忽然觉得头痛欲裂,这个地方她已经不想再呆,眼前虚伪的笑脸她也不想再看,她疲倦地说:“伯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先去休息了。”
“站住!”高夫人眼看宜男转身就走,再也维持不了一向的仪态,她旋风般地冲到宜男面前,阻住了她的去路。
宜男木然看着她,高夫人微微犹豫。她很不愿意说出这句话,一旦说出,不仅高家和宜男的亲情就付之流水,说不定还要树立一个将来的敌人。然而破掉的关系可以慢慢修复,眼前她只是一个母亲,惟有宜真是最最要紧的。
高夫人冷冷说:“劲儿的事业发展得不错,目前正是他大展鸿图之时,你该知道。”
宜男不知道她想干什么,警惕地说:“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