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汪劲深沉的眼睛转到她身上:“宜男,你想法是好,可是要办义学,样样事情都麻烦琐碎,谈何容易!不说别的,爹娘那一关就通不过了。”
这是必然的,深宅大院中的少妇,平时连抛头露面都不准,何况是开设义学,亲执教鞭?宜男也想到这一点,低声说:“我会和爹娘去说……”她自己也觉得这句话说得十分虚弱,宜男振作了一下精神,问汪劲说:“劲,你先回答我,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汪劲望了她一眼,脸上带着一抹淡笑,说出的话却是不容否决的:“我不同意。”
宜男料不到他会反对,而且语意直截,毫无商量余地,一颗心凉了下去,她听到自己茫然问道:“为什么?”
汪劲牵起她的手,安慰地轻轻拍抚:“宜男,我只要你过得舒服快活,你好好的,我在外面也就放心了,何必白白吃苦,虚耗精神?再说要办学堂,也不必自己亲力亲为,你有这份心,我到时出钱请人来好了……”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宜男挣脱了他的手,气道:“你什么都不懂!”
汪劲见宜男一贯柔顺,倒是从来没见过她发这么大脾气,他向来一呼百应,语出无违,什么时候看过人的脸色,唇边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但终是忍耐地叹了口气:“我也是为你好……”
“你是为我吗?”宜男尖锐地说,“你是为自己吧?”她失望地摇头说:“劲,我曾听你说过你的理想,你说你想做个张謇一样的人,一边办实业,一边办教育,那时我听了实在感动和骄傲,觉得你胸襟宽宏,不仅仅是谋一己之利。可是现在我要这么做时,你却用各种借口来拼命阻拦!”
汪劲微怒说:“这是两回事,你不要混为一谈。遍地洪水中,到底是一艘船能救起更多人,还是凭个人的力气能救起更多人?眼前我先把实业办好,等将来开设学校,普及教育,不是比你小打小闹得要好多了吗?”
宜男立刻说:“只怕等你的船来时,许多人早就淹死了,我现在跳下水去,救得一个是一个!”
汪劲半晌无言,冷笑说:“好,你伟大,我从不知道你口才这样好,明明是一片好意,你却能歪曲成这样。”他拂袖站起,头也不回地离去。宜男满心如沸,只想叫住他说个明白,又觉得这样争吵,实在无味,一时只气堵声咽,却强忍着不落下泪来。
她在露台上不知呆了多久,叶嫂上楼走到她身边,轻声说:“三奶奶,夜深了,你该下楼安歇了,这里风那么大,仔细着了凉。”
宜男躺在竹榻上,没精打采地说:“我还要再坐一会儿。”叶嫂说破了嘴唇,她只是摇头,将身子背了过去。
叶嫂无可奈何地直起身,今天这是怎么了?三爷也不沐浴,也不安歇,只在屋子里闷闷地掌灯独坐,脸沉如水,任谁也不敢去打搅;宜男却在这里负气。她是过来人,揣摩两人神色,推断总是小夫妻闹了别扭。她见宜男不应,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下楼。
叶嫂的脚步声已经听不到了,宜男将脸颊贴在冰凉如玉的竹榻上,只听风声飒飒,吹过身上,格外觉得孤单清冷,不禁心中一酸,流下泪来。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火辣辣的光线穿透眼皮侵入到睡梦中,宜男翻了个身醒来,发现自己正对着一碧如洗的天空,阳光灿烂堂皇,四下里群鸟乱鸣,她眨了眨眼睛,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后来才想起在露台上睡了一夜。
她坐起来,身上的薄被滑下,原来不知是谁给她密密严严地盖了一条锦被,怪不得会这样热,想来总是叶嫂或云姑。宜男的念头转到汪劲身上,不禁一阵委屈气苦,昨天晚上他吵了就走,始终没有回来,甚至也没再叫人唤她下楼安睡。看他平时温存体贴,想不到一旦生起气来,高傲强硬的脾气就展露无遗。
“好狠的人……”宜男自语,但白天毕竟让人清醒冷静下来,她想来想去,如果要办义学,无论如何要汪劲点头首肯才行,否则真是步步荆棘。昨天夜里自己确实有点冲动了,不该这样意气用事,应该好好地讲道理说服他才对。她看看天色,虽然明知汪劲多半不在家,却仍然抱着一丝希望下楼问云姑,汪劲果然已经去了丝厂。
宜男不愿在家空等,驱车去了迟小锦家。迟母一听她说起计划,当场满口赞同,下工回来的迟小锦眼睛里也发出亮光来。宜男在迟家母子自告奋勇的陪伴下,陆续走访了一些家里有适龄孩童的贫户。有些人拒绝了,有些人一听学费全免,呐呐地表示“那敢情好”,十家里总有三四家是同意的。对于这个结果,宜男已经相当满意了,心里也有了底。
直到天色昏暗,宜男才不得不返回。迟小锦临下车时,吞吞吐吐地问:“夫人真要办学堂吗?”
宜男看他胆怯犹疑又充满渴盼的表情,大抵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柔声说:“当然,如果我真的办起了学堂,小锦来当我的第一个学生好不好?”迟小锦欢呼一声,忙不迭地点头,追上他母亲,仰头说着什么,宜男望着母子俩轻盈的背影消失在狭窄的小巷尽头,再想起一天所见的贫困惨苦景象,以及孩子眼中那一点纯净又快乐的闪光——只有孩子还保有这样的光芒,没有像他们的父母一样被生活磨灭得麻木迟钝,如被深潭包围的石头,如没有点灯的黑洞洞的窗户——心里更坚定了办义学的决心。
宜男一路上盘算着怎样说动汪劲,她一出现在水云轩,云姑立刻迎上来,焦急地说:“三奶奶,你上哪儿了?三爷去无锡了!”
“什么?”宜男吃了一惊,再细问云姑,原来汪劲去了江苏无锡进行商务考察,下午回家收拾东西,云姑忙派人去找宜男,到处都没有找到,汪劲也没有多等,淡淡地说声“算了”就上车走了。
宜男呆了片刻,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云姑答道:“我也问过三爷,他说快则七天,慢则半月。”
宜男满腔言语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为争辩准备的兴奋和激情,也被猝不及防地放了个精光。她心中空荡荡的,连云姑的“三奶奶定是没用膳吧?我这就去准备”都没有听到,乏力地挥了挥手,走进卧室。
房间里似乎一切如常,宜男打开衣橱,发现汪劲的一些衣服不见了;床边小几上汪劲正在看的《资治通鉴》、写字台上的一些文件也不见了;灯光打在柚木地板上,不知怎的有点空旷。
宜男在床沿坐下,拿起汪劲随意丢在床上的几件衬衣,一件件折好,折到一半时失了神。灯光照在她身上,影子有些凄凉。
夜里宜男辗转反侧,直到天快亮时才朦胧睡去,第二天就起晚了,险些误了给公公婆婆每天早上例行的请安。她回到房中,不知为什么有些怔忡,总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她一边自笑这感觉莫名其妙,一边正吩咐备车时,二太太那边的一个丫鬟进来说:“老爷请三奶奶过去一趟。”
她才退下来,怎么又传唤她过去?宜男惊疑不定地随那丫鬟到了偏厅,一进门,原先坐在椅子上的一人就抢前一步,向她施礼道:“奶奶大安。”宜男定睛一看,原来他是高家的管家高文。她出嫁两年,除了过年时能和伯父母聚上一聚,平常相隔两地,轻易见不得面,现在看到高文,也感到亲切,笑道:“高叔不用多礼,是伯伯叫你来的?”
高文抬起头,满脸惶急之色,坐在上首的汪瑞宣开言说:“宜男,你伯母遣人来,说你伯父偶感风寒,引发了肺疾,现今缠绵病榻,只想见你一面。你这便收拾一下,随管家起程吧。”
宜男耳中“嗡”的一声,高怀远必定病得极为严重,否则汪瑞宣和高文不会这样急迫。她嘴唇颤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汪瑞宣已对高文说:“劲儿去了无锡公干,等他回来,我就叫他来探望亲家翁,亲侍左右。如今且叫亲家翁安心养病,万事不要挂怀。”他转头望向宜男,温声说:“我会派总管送你上路,你也带几个得力的人过去,家里的事你不必担心,等你伯父病势大好,你再回来吧。”
宜男心乱如麻,低声应了。转身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她也没有注意,心中只是模糊地想着:怎会?怎会?……这声音越来越大,使她只能紧紧咬着嘴唇,才能抑住这一声痛切的呼喊,把全副精神集中在整理行装和调派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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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入夜时才到上海。天空飘着小雨,红绿霓虹灯流丽地闪烁,这个城市正在夜色雨雾中喧闹地醒来。宜男坐在高家派来迎接的汽车上,即使隔着一道玻璃,即使没这个心情,还是能感到扑面而来的繁华刺激,仿佛一阵新鲜的风,足以搅动每个人心底的不安定和野心。
汽车在高公馆前停下,宜男下了车,又看到那西班牙风格的白色花园洋房,细雨纷飞中长帘低垂,透出安静灯光。两年未见,仿佛一个许久没有想起的旧梦,熟悉里带些惘然的苍凉。旁边的叶嫂为她撑开伞,宜男低了头,匆匆向大门走去。
高夫人得到通报,早到门口迎接。宜男急切地问:“伯伯呢?他现在怎样了?”
高夫人强笑说:“你伯伯已经睡下了,宜男,你一路来也辛苦了,先坐一坐,喝杯茶再说。”将宜男让到客厅里。
宜男勉强坐下,在明亮的水晶吊灯下,看清了高夫人眼角眉梢都有憔悴的阴影,仿佛骤然老了好几岁,暗想伯伯这一病,伯母可煎熬得厉害,心里不禁难过,更为高怀远感到忧心,问道:“伯伯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