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至于以前投入的资金，就当我向商行借的，以后丝厂的资金，也由我来筹措，只是从此以后，丝厂和汪家并无关系，所有风险全由我个人承担。”
二太太惊呼一声：“劲儿，你在说什么？”汪勋喜道：“三弟，这是你说的！”汪勉不安地说：“三哥，一切从长计议，何必闹成这样？”然而无论是旁人的惊讶也好，窃喜也好，都对汪劲没有任何影响，他抬起头，定定注视着汪瑞宣，眼睛澄静如水。
汪瑞宣始有怒容，细想一回，也长叹说：“你们两兄弟总这么争吵也不是办法，还是分拆开来干净，就按你的意思办。不过以前投入的十五万两就算了，你独自办厂也不容易；以后商行就交给勋儿负责。”
汪勋大喜过望，忙不迭地答应。汪劲平静地说：“谢谢爹，明天我会去商行交割清楚。”他翩然出门，二太太叫了好几声，眼看他的身影在夜色中远去，竟是始终没有回头，气道：“这个傻孩子！”她一侧脸看到宜男，立刻像看到救星般，忙说：“宜男，你快去劝劝他！”宜男行礼退出，身后飘来汪瑞宣的浩叹：“好好一个生日，闹得两兄弟分家的下场，我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
汪劲回到房中，往躺椅上一倒，整个人如散架了一般疲累。他抬手遮住过于刺眼的灯光，脑海里各种意念纷至沓来，黑暗中听得衣裙悉窣，渐渐靠近他，带来一阵温静如花香的气息，汪劲睁开眼睛，只见宜男正忧心地俯视他。
汪劲无声地叹了口气，拉起宜男的手贴在自己发烫的脸上，如同清冰凉玉，混乱的思绪瞬间沉淀下来，他喃喃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宜男轻声说：“劲，我有一样东西给你。”
汪劲放开她的手坐起来，只见宜男走入里间的卧室，传来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响动，过了一阵，她捧着一个颇大的紫檀箱子走了出来。汪劲忙伸手接过，只觉相当沉重，他放在桌子上，不解地看着宜男，宜男笑吟吟地催促说：“你把它打开啊。”
汪劲满腹疑惑，拧开箱上的小金锁，一掀盖子，灯光下金玉灿灿，尽是些珠宝首饰，汪劲说：“这是？”
宜男扳着手指说：“嗯，一部分是伯伯伯母给我的陪嫁，一部分是出嫁时亲戚们给我的添箱，一部分是敬茶时，各位长辈给我的礼物。你现在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把这些珠宝卖了，多少总可以帮上一些忙……”
汪劲凝视她，脸色剧烈变化，从诧异到激切，忽地一把将宜男紧紧抱住。他平生经历过极大的风浪和动荡，却从未经历过这样深切强烈的震撼，只觉对一切事物没了感觉，眼中心中，只容得下宜男一人而已。又仿佛一个人在寒风中跋涉了许久，忽然进入一个春暖花开的光明世界，一切全是美妙，一切如同神赐。他因为种种怜惜、心酸、爱恋、甜蜜而牙关紧绷，满心涨痛，不知人间竟是何世，今夕竟是何夕。
宜男小声说：“劲！”汪劲却似充耳不闻，以脸摩挲着她的脸，微颤的手抚过她的全身，一遍遍叫道：“宜男，宜男……”
“劲，我不能呼吸了……”汪劲听宜男这么说，才稍微松开她，以手弹了她脸颊一下，笑道：“傻瓜，我并没有缺钱到这个地步，你别担心。”
宜男揽着汪劲脖子，不让他闪避，直直望入他的眼睛：“真的？”
“我不记得我的信用何时破产了，”汪劲一路吻过她的耳垂、颈部，渐渐向下，宜男娇笑着闪避，但慢慢全身无力，手脚酸软，汪劲含糊地说，“不信我的话可要受罚的……”
第 10 章
第十章
这次分家拆帐对汪劲来说，并不是没有好处，他可以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丝厂的营运中去，不像以前那样两头兼顾，况且一切事务都由他决断，再没有往日那种诸多牵制的情况出现，汪劲反觉得轻松。
丝厂起名华泰，经汪劲多方奔走周旋，通过入股分红的方式解决了资金困难；同时祖连负责技术，余通主管生产，汪劲亲自抓丝厂的管理和对外销售，各人权责分明，华泰丝厂很快上了轨道，经过一年半时间，即已发展成为拥有一千多名职工、五百台意大利式5绪坐缫丝机、四十多亩厂区面积的大型丝厂，所产白丝远销欧美及东南亚各国，业绩蒸蒸日上。
八月正午，阳光直射，一辆马车在华泰丝厂门口停下，宜男轻提裙摆，手挽食篮从车上跃下。她擦了擦汗水，举手挡住火辣辣的阳光，向汪劲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没有人，房间里门窗大开，一些纸张文件被风吹得散落在地上。宜男拣起放回桌上，用一个纸镇压住。到隔邻的房间一看，祖连正低头画设计图纸，抬头见是宜男，笑道：“给经理送饭来了？他在车间，你在办公室里等一下，我去叫他。”宜男忙说：“不用了，祖先生你忙吧，我自己过去好了。”
宜男一进入车间，只觉得一股闷热扑面而来，比在外面的太阳底下更热了不知多少。机声轧轧中，工人埋头赶工，车间里人来人往，却看不到汪劲身影。宜男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迎面走来，拉住他打听说：“请问你知道汪经理在哪儿吗？”
那孩子穿着件满是补丁的蓝布衫，虽然衣服褴褛，身材瘦小，眉目却颇为聪灵。他向宜男望了一眼，点头说：“我刚才见过经理，夫人跟我来。”他在前面领路，转了几个弯，宜男一眼看到汪劲正拿着一锭丝绵对余通和一群人说着什么，宜男扬声叫道：“劲！”但机器轰鸣压过了她的声音，汪劲并没有听到。
宜男走到近处，只听汪劲不悦地说：“……最近的生丝品质太不稳定了，均匀度和清洁度都达不到标准，像这样的次品都发过去，你们在干什么？砸华泰的牌子吗？”对面的余通和其他人涨红了脸，余通辩解说：“这和上簇方式、烘茧工艺和煮茧前的处理手段都有关系，很难控制……”正支吾的时候，他忽然瞥见宜男，眼睛一亮，叫道，“宜男！”
汪劲侧过头，脸上的薄怒敛去，转为惊喜：“你怎么来了？”宜男笑道：“云姑有些不舒服。”又向余通打了声招呼说：“舅舅。”
汪劲接过宜男手中的提篮，皱眉说：“那也该叫其他人来，大热的天，万一中暑了怎么好？”余通打哈哈说：“经理，那你先吃饭吧，我们就不打搅了。”汪劲将丝锭向他一掷，正色说：“我已经说了又说，品质这一关最需注意，结果还是流出了次品。这次你要负最大责任，就罚去半月薪资吧，以后要严格把关，不要再出现这种事情。”余通唯唯诺诺，汪劲说：“你把质检部的人全叫来，我们待会开个会。”
余通走开了，宜男看着他的背影说：“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是不是影响到你了？”“没关系。”汪劲微微一笑，就地找了个平台，将提盒搁下，拖了把凳子过来。宜男忍不住说：“劲，回办公室吧，这里太热了。”汪劲摇头说：“不了，我就在这里吃吧，等一下还有事。”他抬头看了看宜男，见她脸颊晕红，鬓边的头发都被汗水湿透，关切地说：“看你热的，还是先回家好了。”
宜男替他打开盒盖，一边说：“反正我回去也没什么事，多陪你一会，也没什么。”汪劲四下扫视，起身拿了把扇子给她。这时宜男已经把篮子里的饭菜取出放在桌子上，分别是什锦厥粉糊、凉拌苦瓜、毛峰鸡丝羹和紫苏肉片，菜肴精洁，颜色淡雅，汪劲顿时精神一振，笑道：“好香！我可真饿了。”
他拿起筷子就吃，宜男见他满头大汗，取过扇子给他扇风。汪劲抬眼一笑，道：“扇子是给你用的，现在倒变成我来享受了。”宜男看他原先疲累的脸色终于舒展开来，心里仿佛也说不出地畅快，说：“我没那么热。”
只是汪劲没吃几口饭，又有人走过来向他请示商议，汪劲放下筷子和他谈论，宜男见他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话题，暗叹一声，默默走过一边看着女工们忙碌，不知不觉慢慢踱到车间另一头。
这边蒸汽弥漫，更像一个大蒸笼，空气中还散发出煮茧时特有的怪味，宜男本想走开，却看见适才领她来见汪劲的男孩，正和十几个相同年纪的少年手持扫帚模样的东西，在一个极大的水槽中搅动。
“是你！”宜男走到他身边，笑着说，“刚刚我还没向你道谢呢，你叫什么名字？”
这些少年都转头看她，那男孩也认出她来，见她笑颜温柔，心下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略带羞涩地回答：“我叫迟小锦。”
宜男这时站在近处，看清面前是一个热水槽，水面上满满漂浮着雪白的蚕茧，迟小锦和其余少年用松枝扎成的捞丝帚在水中使劲搅动，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迟小锦解释说：“这是索绪。”宜男茫然，她很少来汪劲厂里，对缫丝工序更是一无所知，迟小锦察言观色，知她不懂，用捞丝帚用力搅拌了一下：“这样做可以使丝头解开，这可是很重要的活噢。”说着挺了挺胸，似是很高兴能知道宜男不知道的东西，脸上也现出一抹天真的笑容，不再是少年老成的样子。
宜男点了点头，问道：“你这样要做多长时间？”
旁边一个少年插话说：“他是上早班的啦，一般早上四点上班，中午十二点下班。”迟小锦瞪了他一眼说：“要你说，我自己不会讲吗？”那少年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我怕你光顾说话不干活，又要吃工头的爆栗子了。”
宜男在心里默算了一下，这样迟小锦他们起码要做九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