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顺官将这些东西随手往仆妇手上一塞,跑到宜男前面,宜男也看清了他的面貌,小脸上嵌着一对大大的黑眼睛,骨碌一转,顿时泛出许多鲜活灵动,只是不像一般孩子那样白胖。他直直盯着宜男,说:“新娘子真好看!”
“顺官,你再顽皮,新婶婶和你叔叔都要恼了。”大奶奶蒋氏不顾顺官挣扎,抱起他,转头对汪劲说:“弟妹好模样儿,劲弟真有福气。她这样的人才,加上你这样的干练,只怕往后我们连缝儿都没地方站了。”
汪劲淡然说:“大嫂就爱说笑。”忽然一个丫头进房说:“老爷请三爷、三奶奶准备一下,过去给亲戚们敬茶。”汪劲转身要走,忽然想起宜男,脚步一顿,说:“我先到外面看看,你别拘束,有什么事就使唤丫头们叫我。”蒋氏格的一笑说:“小夫妻这么亲热,有什么事我们都在旁边照看着,你就放心去吧。”汪劲道:“那就麻烦大嫂了。”径自去了。喜娘上来为宜男取下头冠,重新梳了发髻,换了一身新的衣裳。
时已过午,喜娘和叶嫂扶着宜男,和汪劲一起到了正厅,这时亲族宾客毕至,整个宽敞的大厅都坐得满满当当的,加上丫鬟仆妇,人人都睁大眼睛看新娘子,纵有笑语也压得低低的,在喜庆中透出端严庄重的气氛。
宜男先拜见公公,一旁的喜娘取过锦垫垫在地上,叶嫂端过托盘,宜男以双手端起茶杯,屏息静气地奉给公公。汪瑞宣圆脸善目,但脸上并没有笑容,相反显得有些严肃。宜男不敢多看,待公公接过茶后就和汪劲拜倒叩头。汪瑞宣喝了茶,缓缓说:“佳儿佳妇,好!”这就算正式地见礼过了。
接下来是为婆婆斟茶。汪瑞宣有两个太太,大太太接过茶后无话,在托盘上放下一枚镶红宝石珠穗发簪,这是按惯例给新妇的见面礼;二太太却是满脸喜色地对宜男看了又看,说:“好孩子。”同样在托盘上放下一对晶莹透亮的翡翠镯子。
拜见公婆后,宜男和汪劲按亲疏大小,一一给在座的长辈敬茶,而各个长辈也多馈赠首饰等贵重礼物。直到所有长辈都见过,宜男方退下补妆更衣,而这边大开宴席,酒过三巡后汪劲在众伴郎的陪伴下出来敬酒,天下哪有不捉弄新郎的宾客?顿时使尽百宝,起哄罚酒,那闹哄哄的劲头连夜色都要退避三舍,小隐园中到处灯火通明,吆五喝六的声音,一直随风飘到墙外。
第 7 章
第七章
宜男从没想过结婚是这样累的一件事,一天折腾下来,浑身酸痛,她抬手轻捶肩膀,叶嫂忙走过来替她揉捏,一边感兴趣地继续刚才的闲谈:“这么说,三爷是二太太生的?”
“正是呢。”说话的云姑从汪劲小时侯就服侍他,也是个管事,她言辞爽利,一直陪着宜男说话解闷,随意讲些家中大小的情况,当下就说,“大爷和二小姐是大太太生的,已经各自结婚出嫁;三爷和四爷都是二太太的儿子,如今家里只有四爷没娶亲了。”
叶嫂忽然想起日间见到的顺官,问道:“那小少爷该是大爷的孩子吧?我瞧他又聪明又体面,老爷一定很疼他了。”
云姑叹了口气说:“聪明是聪明,就是身子单弱了些。原先大爷还有个儿子的,但一岁不到就去了,大奶奶伤心得什么似的,家里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上上下下把他当成了宝贝……”她猛然醒悟说:“呸,打嘴,我真是糊涂了,大喜的日子跟三奶奶说这些,三奶奶可别见怪。”
宜男微笑说:“见怪什么?云姑也是为我好,才说得这样细致,要不很多事我还不知道。”
云姑见她语气温和,放下心来,正在闲谈,进来一个丫鬟,先向宜男请安,再对云姑说:“云妈妈,三爷快下来了,让你准备一下醒酒汤,他好像喝多了。”“什么?”云姑一听就急了,再细细打听,那丫鬟也是听人转述的,不知道详细情况,云姑气得骂道:“没用的东西。”一边快手快脚地备下姜汤热茶,一边到院子门口张望。
过了一阵,汪劲才被人扶着来了,云姑忙叫两个仆妇换手,搀到内院。宜男站起身来迎接,见汪劲脸色潮红,闭着眼睛,云姑不住抱怨“这班没脸色的东西”,斟了浓茶喂他喝下,这边叶嫂端来热水,宜男咽下不安,说:“我来吧。”绞了把手巾,本想递给云姑的,谁知汪劲睁开眼睛瞥见,忙伸手来接,但醉眼朦胧,却握住了宜男的手。两人心中都是一震,宜男回过神来,连忙挣脱,一时脸红得比醉酒的汪劲更厉害。
汪劲擦过脸,连喝了几杯浓茶,精神才好了一些,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心知是前来闹洞房的亲友,暗暗叫苦,却也只好强撑着迎上去。领头的一个排门而入,摩拳擦掌地说:“这下非把三哥撂倒不可!”正是他的弟弟汪勉。
“老四,你撂倒老三,是叫你三嫂独守空房吗?”旁边一人开口,宜男见他长身白面,五官和大太太长得十分相似,暗忖道:这应该是大公子汪勋了。
新房中挤得水泄不通,大家嘻嘻哈哈地戏弄新人,嚷着叫两人喝交杯酒,任喜娘如何排解都不听,闹房的亲友最大,汪劲喝了,宜男只是轻抿一口,结果又被汪勉逼着汪劲把另一杯也喝下。
“三嫂真不够意思。”汪勉拎出早准备好的苹果,“我今天和三嫂第一次见面,没什么好孝敬的,就送三嫂一个苹果吧。不过你得当着大家的面把它削好,记住,苹果皮可不能断,否则可就罚酒了。”他回头叫道:“来人,取大杯来!”
喜娘忙出面劝阻:“这新房里动刀可不成话,万一割了手怎么办?四爷您多包涵吧。”
汪勉不理,指使人将大杯放在桌子上,汩汩地倒入美酒,对宜男说:“三嫂不想削苹果,那干了这杯也行。怎么样,三嫂,大家都等着哪。”
宜男见不是装聋作哑可以推脱过去,和喜娘低语了一句,喜娘取过苹果和银刀递给宜男。就在众人的虎视眈眈下,宜男小心削好苹果,侥幸没有断开,正以为过关,汪勉拖长了声音说:“现在,请三嫂咬一口苹果喂给三哥。”
宜男愕然,汪劲沉声说:“四弟!”声音里带上了一些警告。汪勉平时对这个哥哥相当敬畏,吐了吐舌头说:“那就请三嫂干了这杯吧。”
汪劲见宜男为难,说:“我来好了。”毅然举起酒杯喝下。汪勋站出来说:“三弟,你这样可不行。如果你一心想代喝,起码得再喝三杯,才见诚意,不然我们也不依的。”旁边的亲友有的笑,有的附和,有的跺脚,都想看好戏,汪勉拉了拉汪勋的衣角,悄声说:“大哥,三哥已经喝了不少,再喝下去,只怕受不住。”
“怕什么!”汪勋盯了他一眼,压低了嗓子奚落说,“刚刚是谁发话说要撂倒人的?怎么,这会心疼了?”
汪劲知道避无可避,举起了杯子连灌三杯,他刚才原就有酒意,这几杯酒一喝,立刻天旋地转,云姑一直在旁边担心地看着,见他身子一晃,慌忙扶住。众亲友见新郎醉了,也不好意思,说了几句道贺的话就一哄而散,其中汪勉跑得最快,云姑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个四爷,越大越不知道分寸。”一面和叶嫂等人将汪劲架到床上,服侍他睡下。
叶嫂替宜男卸了妆,宜男示意叶嫂开箱取出红包,发付了两个喜娘,也给房中的云姑等人准备了一份。云姑道谢后说:“夜已深了,三奶奶早点安歇吧。”和众人退下,关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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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只留下她一个人面对汪劲了。这漫长的一天下来,宜男原本已经疲累地感觉不到紧张了,但这一刻新房中红烛高烧,西洋钟滴答作响,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她却有身为陌生人的惶恐。一整天身旁到处是人,到处是说话声,闹得她头都疼,那时恨不得人群早点散去,心里也轻松一些;但现在只剩下她了,宜男又希望身边最好有人陪着,越热闹越好。
汪劲模糊地呻吟一声,宜男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移到床边。他还在沉沉睡着,只是额头上沁出了一层汗珠,双眉微皱,仿佛十分难受。云姑临去前备好了水,宜男绞了把手巾,轻轻擦去汪劲额头的冷汗。
说实话,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看他。汪劲有端秀的双眉和鼻梁,当他沉睡时,脸容安详,反不像醒着时那样难以接近。宜男不知自己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明明他对每个人都很温和,也许就是他眼底那一丝永远不会消失的冷静自若,让她觉得他的内心深处,有着神秘和不可探知的范围。
宜男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烫得厉害,将手巾叠好敷在他额头上。红烛爆了一下,宜男一直照看他,但毕竟太累,不知不觉地靠在床头睡着了。
汪劲一醒来,就看见宜男倚着双臂睡着,红烛摇晃的光焰投射在她身上。这样的睡姿是不舒服的,但宜男睡得很熟,长长的头发从肩头溜下,遮住了半边脸。他之前在沉醉中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似乎感到清凉的手抚过他的额头,让他模糊地想起少年时躺在花园里,细雪般的楝树花飘到脸上,带着春天的凉润和芬芳,——那么是她喽?
汪劲不想吵醒她,又怕她会这样睡到天亮,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宜男立刻警觉地睁开眼,一接触到他清炯的眼睛,不由地有些慌乱。她问:“要喝茶吗?”汪劲点了点头,宜男起身斟了茶给他,汪劲半支起身子喝下,觉得舒服了一些,问道:“现在几点了?”
他语声刚落,西洋自鸣钟就当当当地敲了三下,汪劲沙哑着嗓子说:“那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