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又连忙补充说:“当然,价钱还是一样。”
宜真和宜男面面相觑,心想这人莫非是傻子?宜真忍不住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一来,白贴了工夫,更添了不知多少麻烦,还不算那些颜料,你不是自找苦吃么?”宜男也说:“是啊,先生用不着耿耿于怀,我们都觉得这幅画已经很完美了。”
冷于秋严肃地说:“可是在我看来,这幅画还有许多缺点,起码还可以精益求精,我向你们保证,改过以后一定比现在更好,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他眼中散发出憧憬的光彩,那是一个沉迷于艺术的人,所特有的求真求美的神采,如同孩子般专一而热切。宜真心中一热,也想看看这幅画完成后是什么样子,说:“那我们到时该怎么取画?”她这句话不啻是同意了,冷于秋高兴地展颜一笑说:“十天后,你们来震旦大学取画吧,哦,我叫冷于秋,是震旦大学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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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宜真那时就对冷于秋有了好感吧?
宜男换了个姿势,凝视着窗口透入的月光,幽幽沉吟。她还记得宜真到了约定的那天,将一直珍藏的《塞尚画集》带了出去,准备送给冷于秋。“如果给他加钱,他定然是不收的,再说也俗了,”宜真这么解释说,“总不能叫他白费了那些辛苦,宝剑赠英雄,他不会辜负这本画册的。”
冷于秋如约携画前来,那幅画如他所保证的那样,完成得尽善尽美,设色细腻,使画中人看上去是如此温暖明亮,使人真切地感到春天阳光的颤动。他果然拒绝了给他加钱的提议,但在看到那本《塞尚画集》时,疲累的脸上却现出异样的欣悦。——宜真从一开始,就是了解冷于秋的。
接下来是一段快乐的日子,他们三个结伴出游,成了最好的朋友。宜真和冷于秋更有说不完的话,谈人生,谈艺术,谈将来和理想,所以当宜真带着甜蜜的羞涩,告诉宜男她和冷于秋已经彼此相爱,今生再也无法分离的时候,宜男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旁观的她,早就发现了两个人是多么相契的一对——尽管她曾经为这个发现苦涩过,但面对宜真,她仍是发自内心地笑着,给予了最热烈最真诚的祝福。
这样的生活,是什么时候起了变化和波澜的呢?宜男手按额头,月亮不知何时被云遮住了,房间里又陷入黑暗……
第 3 章
第三章
“宜真,我给你定了门亲事。”
每年腊月,高怀远一家都返回徽州绩溪老家过年,高氏夫妇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每天忙着拜访或招待亲戚好友,又要准备一应年节应用之物,扫尘祭祖,直到除夕晚上才稍稍得空。高怀远在吃过年夜饭,一家人和乐融融地围炉夜话时,趁着兴头宣布了这句话,就像忽然打下的霹雳,惊得宜真宜男半晌回不过神来。
宜男心中一跳,看向宜真,宜真也在刹那间脸颊泛白,咬着嘴唇说:“爹,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可要生气了。”
高怀远不以为意地大笑说:“你这孩子害羞什么?女大当嫁,理所当然。放心,爹决不会委屈了你,汪家也是世家,家底比咱们还要雄厚得多,他们家的三少爷汪劲也是个好孩子。告诉你是让你有个准备,就要当人家媳妇的人了,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孩子气。”
高夫人也笑吟吟道:“是呀,我见过汪劲几面,虽然年纪轻轻,行事却颇有大家之风,待人又温文有礼,家里的商号都是他一手打理的,可不是一般的能干哪。”
“左右不过是个市侩罢了!”宜真一跺脚,冲口就说,“我不嫁!”
“你说什么?”高怀远高兴头上被泼了一盆冷水,又惊又怒,高夫人忙拦住他说:“老爷,大过年的生气不好,宜真一时不懂事,我慢慢和她说。”
宜男拉了拉宜真,对她使了个眼色,宜真也觉得自己造次了,走过去拉着母亲的手撒娇说:“我还在读书,根本不想随随便便地嫁了,再说,我还小嘛!等过几年也不迟。”
高夫人无奈地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嫁到高家好几年了。你也该定下来了,你爹挑挑拣拣的,好不容易给你找了家门当户对的,读书原也是可有可无,书读得再好,你还去考状元不成?总不如嫁得好,你一生安稳,我们也就放心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高怀远板着脸说:“你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反正我已经和汪家说好了,过了年他们就来下定!”宜真见父母都脸色强硬,听语气竟是万难更改,胸口起伏了几下,甩脱母亲的手,一声不吭就往房中跑去。
原先欢乐的气氛,荡然无存,这个春节因宜真的苦闷笼罩上了一层暗淡的色彩。大雪纷纷扬扬,宜真在房中愁眉苦脸地竟日无语,宜男陪在身边,两人注视着窗外的雪花,心情也如雪花般缭乱。而汪家果然遣人来说媒下定,交换了鸳鸯礼书,送来了衣料、首饰、礼银等头节礼,这场婚事就在如火如荼中定了下来。高家夫妇笑得合不拢嘴,就算知道宜真不快,也只当她一时转不过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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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高夫人看宜真一直郁郁不乐,心里也有些担心,那天早早吃过晚饭,来到宜真房中。宜真躺在床上和宜男说着话,一见母亲进来,立刻赌气不语,转身背对她。
高夫人在床沿坐下,抚摸着宜真的脊背温和地说:“宜真,起来打扮一下,咱们到东乡看灯会去。”
“灯会?”宜真侧过脸,高夫人见她意动,说:“今年的灯会可不比寻常,汪家出钱,造了两个大飏灯,看到的人都说从古至今从来没有那样大的,你也知道飏灯会几年才有一次,多亏今年雪下得大,所以这一回的灯会加倍地热闹隆重,我已经叫人备了车,咱们这就去看看。”
绩溪民俗,东乡灯会最盛,所谓飏灯就是孔明灯,由一只大灯和若干小灯组成,元宵夜燃点升空,往往轰动四方,但这种灯容易引发火灾,有“遍地积雪始放”的不成文规约,不是每年都有的。高夫人不说汪家还好,一提起汪家,宜真没好气地将被子往头上一蒙,嚷道:“不去不去不去!谁想看什么不相干的汪家李家,要去你自己去好了!”
“你这孩子!平时真是宠得你不象话了,闹个别扭也罢了,还大呼小叫的。”高夫人放缓语气说:“宜真,闷在房里小心闷坏了身子,出外散散心也好,你不是最喜欢热闹的吗?”
可是无论她怎么劝说,宜真就是一句斩钉截铁的“不去”,说到后来,高夫人也失去了耐心,拂袖而起:“好,你不去,我和宜男去!”一把拉了宜男,气呼呼地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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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到了东乡,人群熙熙攘攘地从四乡八镇聚集而来,越来越多,马车竟过不去,高夫人和宜男不得不下车步行。先随着人群到场地上看了一回飏灯,两个飏灯大约六米来高,用金箔分别贴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八个大字,无论大人孩子,和它们一比都渺小得可笑,人人仰头而视,赞叹不已。旁边堆着小山似的一堆小红灯笼,宜男只听旁边的人问:“怕有百来只吧?”一人大声回答:“足足有一百六十只,待会儿挂在大灯下一起放上天去,那才好看呢!”
这时天早已黑了,各处彩灯陆续亮起。一眼望去,屋前街上,牌楼会馆,各种花灯争奇斗艳,各出巧思,扎成“鲤鱼跳龙门”、“嫦娥奔月”、“刘海戏金钱”等种种式样,有些考究的人家,更用五彩玻璃珠在灯外穿连各种图案,点上蜡烛后光彩斑斓,异常精美。到处鞭炮齐鸣,烟火缤纷,锣鼓喧天,一片欢腾繁盛景象。宜男在人群中穿行,心中模模糊糊地感叹:不知是不是一年里轻松放逸的春节眼看就要到头,接下来又是平淡的日子,在最后一天,所有人都爆发出最深的狂欢,尽欢尽乐,挥洒天真的想象,释放内心的高潮,身处其中,任何人也只能被这一股欢乐的洪流彻底带走。
人群摩肩擦踵,只在街道两旁来往,空出了中间的一条大街,高夫人和宜男知道游灯将要开始,忙选了个位置站好。先来了几个大汉将闲杂人等驱赶到一边,不多时一阵鼓乐声中,大队人从街角迤俪而来,或双双对对地手提花篮、动物、瓜果、宝莲等各种提灯;或手持折扇,对唱民间小调;或穿红戴绿,扮演丑角;或夫妻两人,摇荡花船;更有蚌精、渔翁、打龙灯的、舞狮子的上场游艺,一时光怪陆离,人群喝彩笑闹不断。夜深将要收场时,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放飏灯了!”两旁站得人山人海的,听到这一声,有人向后跑,有人向前挤,顿时大乱。有人大叫说:“不要挤!不要挤!”但场面如此混乱,又怎么控制得住?
宜男和高夫人猝不及防,刹那间被人群冲散了。高夫人急得大叫说:”宜男!”宜男应道:“我在这里!”奋力想挤过去,但是她气力单薄,黑压压的人群推来挤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高夫人的踪影。宜男一慌,转身向后时,脚上不知被谁狠狠踩了几脚,潮水似的人群挟裹得她动也不能动,只是向前涌去。等到人群稀疏下来时,宜男看看左右,却是一条完全陌生的街道。
宜男倒抽了口气,急奔了几步,但脚上钻心地疼痛,痛得她弯下腰来。只听到遥遥传来一阵欢呼,虽然隔得极远,但因为是无数人一起发出,竟如闷雷一样四野震动。宜男抬起头,只见红灯如同连珠,缓缓升上半空,仪态万千,奇丽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