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但学者终究只能说说而已,忧其民也好、忧其君也好,理性分析也罢、警世危言也罢、泣血陈情也罢,无非尽一点匹夫之责。
诚然,三农问题绝非是学者们“发现”出来的。那些在信访办门前下跪的人、赶着黄牛进北京城找“青天大老爷”的人、被“鸡头”组织起来卖身致富的人、扛着锄头打砸乡政府的人,其实他们一直在用另一种语言,向人们叙说同一个问题。他们不懂得“绝大多数与极少数”、“主流与支流”、“暂时阵痛与长远利益”、“前途光明与道路曲折”的官方辩证法,他们也不懂得产权界定、结构调整、产业升级、国民待遇的学术语言,然而,在中国,常识往往比学理还难得一闻,农民的故事并不亚于学者的宏论。
直到共和国的总理也用“横征暴敛”、“民怨沸腾”、“官逼民反”来形容农村的状况,并因为没有增加农民收入的良策而“头痛”的时候,三农问题终成铁案,讳疾忌医者们也很难再推翻总理的判断。但是,尽管总理头痛不止,也还是有口头上承认但行动上不承认三农问题的人们。各省的高官要员虽然三个代表、执政为民照讲不误,但他们的行踪却永远偏爱发达的异国他乡和先进的沿海城市,很难走到代表落后生产力的穷乡僻野去体验三农情怀。那些亲自执行“三铁政策”(铁面孔、铁心肠、铁手段)的几千万基层官员更迟迟不能认同三农问题,他们认定农民除了太懒、太笨、太刁以外并没有其它的问题。岂止越级上访的农民要抓要关,编印减负手册、张贴国务院文件的人都能成为动乱分子。所以,实属无奈的中央,只能颁布没人情愿落实的“好政策”,“歪嘴和尚”们仍然执行“以恶法对刁民、用重典治乱世”的既定方针,因此农民的收入愈增愈少、负担愈减愈重。
三农的论述已经是汗牛充栋,“三铁政策”的执行者们并不需要本文来给他们提神醒脑。本文也实无必要再列举已经尽人皆知、而且无人否认的中国农民收入几许、人均负担几许、自杀比例几许、基尼系数几许、乡村负债几许、流动人口几许、民工缴纳进城费几许等数据,也实无必要再列举欠费农民如何被虐、上访农民如何受难、离乡农民如何受欺、无告农民如何反抗的实例。温铁军、李昌平、马银录的著述,足以让有良知的国人感动到泪流满面、忧虑到夜不能寐。
但是,必须指出的是,在我看来,朝野各方的认识中有政治层面、经济层面、文化层面、社会层面的三农问题,主要表现为三种概念上的三农问题:一种是基于发展概念的三农问题,一种是基于稳定概念的三农问题,一种是基于权利概念的三农问题。如果说人们对三农问题存在与否已经形成共识的话,那么,是一个什么性质的问题,要如何解决问题、解决到什么程度,则是大异其趣的。好在不管是关心全面小康的人,还是担心农民反抗的人,还是主张宪法权利的人,终于有机会走到一起来了。
二、现有解决方案概述
农村是中国共产党武装革命的发祥之地,也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发源之地;农民曾经是革命战争的主力军,又是社会主义政权的“次领导阶级”;农业一直是国民经济的基础产业,从来都是关乎国计民生的重要领域。我们曾言之凿凿地声称农民和农业生产力被“解放”过“两次”,那么,为什么还会有三农问题?为什么被两次“解放”的农民和农业总是赶不上已经被“推翻”的官僚资本主义和一直被穷追猛打的贪官污吏,为什么被遗忘与被抛弃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总是他们这一群?
曾几何时,中共中央固定地以每年“一号文件”的形式象征性地表达对农村政策的重视,也暗示了解决农村问题是中共的强项和优势;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获得巨大成功、乡镇企业异军突起以至“三分天下有其一”,国人志得意满之态,仿佛还在昨天。难道三农问题是刚刚冒出来的所谓“发展中的新问题”?
几年来,三农问题的药方已经开出一大堆。对开药方的御医和江湖朗中来说,需得三思:药方是否有效?此其一思;药铺里可配得齐药、买药的可出得起价?此其二思;即便是济世良方,当局者可愿采用?此其三思。
李昌平甚至设想如果我是“钦差”将如何如何,大有经世济国之志、怀才不遇之慨,恐怕正如他在向总理上书时自喻的,显得“政治上不太成熟”。学者们成熟不了多少,也是热面孔经常往冷屁股上贴。而幸亏有这些不成熟的言论,否则三农问题将万劫不复。非官方学者和民间的方案能否进入官方的视野,能否影响到高层决策的思路?大概学者们必须学会讲那种官方能够听得懂的语言,亦即“讲政治”的语言,方有参知政事、行走军机、言听计从之效,然而,那些学会了“讲政治”的学者,当他们摆弄出“高举、落实、全面贯彻”、“加强、深化、积极推进”的时候,我们只怕又听不懂他们成熟到和尚念经般的玄妙策论了。
我们见识过许多出自朝野多方的药方:增收,到哪去增?减负,谁去减负?裁机构,人往哪安?费改税,谁补窟窿?结构调整,启动资金安在?国民待遇,农民冒充老外?农不养政,几套班子谁养?村民自治,有何实质意义?发展小城镇,谁来投资建设?向农民还债,九亿人的债还得起吗?废户口制度,城市可愿承受?农民社保,保险基金何来?从经济的视角、从人口与资源的视角、从财政的视角、从城乡关系的视角,三农问题到底还是个死结。一方面要依*基层官员去安抚农民,一方面又想堵截基层干部的粮米外快;既要给农村以利益,又不想让城市受拖累;一句“中央财政有难处”,足以让开药方的人万丈豪情立刻烟消云散;一句“下面干部两头受气”,更让你皇帝反不得贪官也不能反。
如果我们设定这样的前提:中央和省级财政不打算掏大把钞票,城市强势群体不打算为三农买单(而且还想继续从民工身上揩油),*农村“吃饭财政”养活的大部分官员不打算另找饭碗,最要紧的,如果政治体制不打算彻底改革,农民仍然不能成为平等的公民,国家与农户的关系、农村政权的组成方式和运作方式没有彻底的改变,那么,所有的药方,到了农民农村农业那里,都会水土不服。现时的许多办法如税费改革或村官民选,据学界考证,早已有唐朝版本、明朝版本和清朝版本,足证托尔斯泰所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了。至于土地承包和所谓双层经营体制,不管如何继续完善,其功用似乎已经发挥到了极限。
把思路局限在诸如土地产权、高效农业、农业规模化产业化、科技兴农、公司加农户、乡镇企业、撤乡并镇、机构调整、税费改革、村民选举等等这些具体方案上,结果总会让人失望,所有的方案都缺乏可行性和推广价值。每一个具体措施都会遇到数不清的具体困难,困难之大,足以让任何措施无功而返,或是上下不同心,或是官民难协调,或是财政要崩溃,或是制度不配套。举例言之:一个处于国家强权严密包围圈中的村委会,对农村大政方针毫无发言权,根本不可能与党权政权形成半点分权制衡之势,即便是真正民主选举出来的,又何来村民自治?一个负债累累、不盘剥农民不足以维持生存的乡镇政府,怎么可能指望它去推行减负政策?一群连基本生活也顾不上、简单再生产尚且要*打工收入来帮助维持的农民,他们拿什么资金去引进农业科技、发展规模农业?
李昌平和于建嵘关于“替农民说话”和“让农民自己说话”的区别,实无实质意义。有良知的学者和官员,未必说不出农民想说而未说的心里话,亲近农民的官产商学愈多则愈好;另一方面,农民自己说的话,怕也只能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有点回音,即便他们用脚投票、用拳头说话了,只怕又被人误读,终不成还得有学者和官员们去翻译。替农民求情哀告也罢、农民自己说话造反也罢,只是手段而已,其本身自然都还不是解决三农问题的可行方案。
就现状而论现状,就三农而论三农,东鳞西爪、小打小闹、零打碎敲、步步为营的解决方案,必然一步也走不出去。即便走出去了,不见得就不进一而退二。郭飞熊提出,“对于如此严重的、全局性的农村危机,需要一揽子解决计划,需要一步到位,直接抵达大本大源。”这几句话,实在精辟之至,本人高度认同“一步到位”、“一揽子解决”的全盘解决方案,窃以为没有这种大彻大悟、大智大勇,便完全没有三农问题解决的可能。
三、三农问题必须剥离开来
邓小平曾经有两个预言,其一是:共产党如果出问题,很可能出在党内;其二是:中国如果出问题,很可能出在农村。对于第一个预言,本人没有资格去谈它。看这第二个预言,自然,邓小平所关心的“问题”并非我们所谓的三农问题,而是三农问题恶性发展以后的政治后果。
秦晖教授发出“什么农民?什么问题?”的智者之问,让人耳目一新,“农民问题是中国问题,中国问题是农民问题”的高论更引导我们放眼历史的视野、国际的视野来观照三农问题。找到三农问题的症结、认清三农问题的性质,才能开出解决问题的药方。
在我看来,所谓“三农问题”是一个捆绑起来的问题,并不适合于笼统论之。中国的国有企业也有很多问题,效益低下大面积亏损、大批职工下岗失业、工人贫困化和社会保障不到位,但是我们并没有把国有企业的问题、国企职员的问题和国企人员社区社群的问题合起来称为“三国问题”;同样,如果采煤业出问题,不会有“三煤问题”,钢铁业出问题,不会有“三钢问题”,银行业要是出了问题,更不会有“三银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