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这个读书的侉子,改造不改造的,倒拐了咱一个大姑娘。”
“你可真没劲!七站乐意让拐。”
“你咋这么看?”
“七姑也烦,跟南先生在一块儿,她烦得少点。”
“你娘也烦,一烦就给我生孩子。小三儿死了,这不,又给咱怀上小四啦。”
“你可真没劲!生那么多孩子有啥用?回头都跟你要吃穿,就你那两下子,有你好瞧的。”
“真娘的反了你了,就生你一个合适?”
“我你都不该生,就像你似的这么过一辈子,我可不乐意!”
“我这么过咋了?有烟有酒的,有吃有穿的,好日子哩。”
“一天抽这老旱烟,有啥意思呢?咱也会抽。”翁大元说罢,竟也叼起一管祖父的老烟袋,像模像样地抽起来;吧嗒,吧嗒,吧嗒嗒,连连吐着烟雾,喘都不喘一下。
“你小子啥时候学会抽烟了?”
“这还用学,让你熏就给熏会了;你没见我娘,她也会抽烟了。”
“要是一家子都抽大烟儿,咱那烟叶儿哪够呢?”
“那有什么?你就种呗,咱有那么多山坡地。我二爷爷不就种烟么?你也种啊。”前任支书翁送元种烟的历史,在他的堂孙儿那里,竟也有不灭的印象。
“你抽烟行,喝酒你就差劲儿了。”翁上元说。
“那有啥?要不咱爷儿俩就喝喝,不就是个酒么?!”翁大元说。
翁上元坐不住了,“小子,你去找俩羊蛋来,咱俩喝喝;喝不过咱,我是你爹;喝不过你,你是我爹!”
“那可不敢,你总归是我爹!”翁大元嘻笑着。
“叫你去找羊蛋你就去找羊蛋,费个啥话!”
“找就找!”
翁大元把羊蛋找回来了,他七姑那儿有现成的。
爷儿俩就喝酒。
“我可先喝了。”翁上元把一大盅酒一饮而尽。
“你瞧好了。”翁大元的一大盅酒也一饮而尽。且咂一咂舌头,很受用的样子。
翁上元惊奇不已,“你啥时候学会的喝酒?”
“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一喝酒,就拿筷子蘸给我尝;那酒性咱早熟悉了。你没检查检查你那酒壶,看少不少?”翁大元依然是嬉笑逗弄他爹。
“狗日了!我说咱的酒咋下去得怎这么快,以为是自己的酒量长了,没敢言语。”
“别生气,等我能挣钱了给你打;还给你打好酒,你那破烧酒,实在是不好喝。”
“等喝上你打的酒,咱还不知在不在哩。
“别那么泄气,你就好好活着吧;有羊早晚能赶到坡上去,有儿你早晚能喝上酒。喝。”又随了一盅。
“爹,你咋不喝了?”翁大元问。
“不喝了,再喝就没酒了。”
“墙角那儿不是还有一坛子吗?”
“那是留着过年喝的老酒。”
“咱先喝,明儿再弄一坛子,放在热炕上培,也是老酒。”
“喝就唱,老的还怕小的!”翁上元说。
“爹,你先请。”翁大元说。
几盅老酒下肚,翁上元的眼窝湿润了,“大元,爹也给你留不下什么,一切都靠你自己啦。”
“爹,你甭说这个,你老也不容易。”
翁上元的眼窝就更湿润了,“不说那个,咱们喝。”
两人越喝越心酸,都流下眼泪来;那眼泪越流越汹涌,竟酣然作哭。
哭过了,翁上元说:“大元,这酒喝得痛快。咱爷儿俩也划几拳。”
翁大元说:“划,咱喝就喝个痛快。”
“爷儿俩好啊,八匹马啊!”
“六六六六啊,看谷绣啊!”
“九九九九啊,穿皮袄啊!”
“二二二二啊,龙下蛋啊!”
“……”
他们划的是山里的土令。
喝到这个份上,父子俩已失去了辈份的束囿,只觉得就是两条汉子在喝酒。父亲不让儿子,儿子也不服老子;你喝我喝,我喝你喝,喝得昏天黑地。父子俩在酒上真的争起高低了。
当老的喝得眼皮已紧紧地阖上,还准确地端起桌上的酒杯:“这是我的。”
少的腰也软得直不起,却仍极快捷地抢过杯来:“不,这杯是我的。”
老的摆一摆手:“咱哥儿俩谁跟谁呢。”
少的一饮而尽:“不,你是我爹!”即便是醉得抬不起头来,但他心里明白。
最后,爷儿俩都趴下了。趴在酒桌上。老的把手叠在少的手上;人都失去了知觉,那老子的手,还在少的手上轻轻地敲着,极亲情。
五
那天,南先生正在给他的女人翁七妹揉腰;公社来人了,进了他的小院。翁上元陪着,把公社领导介绍给他。领导面带笑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南先生,多年来我们照顾不周,请多多包涵。”南先生感到纳罕:我一个接受劳动改造的人,哪里能谈照顾?便连连哈腰,“不敢,不敢!”
公社领导说:“县里来了指示,要我们把他接回去,送他回城参加正常的组织生活。”
南先生倒水的手凝固了。
翁上元也刚刚明白,右派分子南明阳还是个党员。
翁七妹从南先生手里接过茶碗,“愣什么呢?给领导倒水。”便挪着身子把水端给了领导。领导看到她吃力的样子,“你的腿?”
“天生就这样。”翁七妹笑着说。
“南先生,你还愣着啥,还不招呼客人。”翁上元说。
“噢,他是高兴坏了。你不知道,让他过正常的组织生活,就是说,他的右派问题就要解决了,就要给他恢复名誉,他有出头之日了。”领导说。
翁上元嚯地站起来,啪地用力拍了南先生一巴掌,“这回你(尸求)的成了,咱妹子也成了!”
南先生已经从凝固状变成常态,紧紧握住领导的手,“共产党英明伟大,毛主席英明伟大!”嘤嘤地抽泣起来。
领导说:“南先生,你赶紧收拾收拾,咱们好赶路。”
“这就走?!”南先生很诧异,看了翁七妹一眼。
“对,这就走。领导上有吩咐,让我快点把你接过去。”公社领导说。
“能不能等两天?这儿的事,我还得料理料理,交待一下。”南先生说。
“不用了,你先跟我走,到原单位报个到;完事以后,你再回来慢慢处理。我得完成组织上给我的任务。”公社领导急切地说。
“南先生那你就先去吧,别让领导为难;家里你放心,那里的事你办利落了再回来,你又不是不认得家门儿。”翁七妹说。
南先生忙乱地跟着公社领导上了车。是一辆旧军用吉普。
上车之前,他对翁七妹说:“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翁七妹含泪点点头。
“南先生,事儿办利落了就赶紧回来,把我妹子接出去!”翁上元叮嘱着。
“放心吧,上元哥。”南先生以妹夫的身份说。
车要发动,南先生突然叫停一停;他又跑了一趟他的住处,拎出来一个小书包,包裹有他的笔记本和一个女人的照片。
南先生匆匆地走了。来的时候,是翁上元用马车接来的,那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走的时候,是被上级领导用吉普车接走的,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春天。他很有面子。
“南先生走了。”消息传到后岭的每家每户。“走就走呗,一个城里人,本来就呆不长;想来就来,要走就走,跟咱山里人有啥关系呢!”反应冷漠。
六
翁七妹永远不会冷漠。
南先生回去过正常的组织生活,她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说他有出头之日了,她才明白他有好日子过了,他可以回城了。南先生匆匆地走了,她尚没有什么感觉;等到了南先生空空的住处,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抱紧了留下南先生浓重体味的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从黑洞洞的屋子走出来,外边的太阳照得正高。她有些难为情:哭个啥?他又不是不回来了,他答应回来接我啊。他好了,自己也就好了,应该为他高兴才是哩。
但是,翁七妹的心永远悬了起来。
南先生都走了两个月了,还没有回来。翁七妹凄惶不安。她生完孩子以后,南先生又费心给她找羊卵子,要她补身子。那东西如果不是就着酒吃,实在是难以下咽。每次都是南先生督促她吃,“吃吧,为了我,你也要养好身子。”为了这殷殷情意,再难吃也得吃啊;这毕竟比那生羊粪蛋好咽多了。南先生不在身边,她便觉得那东西可比羊粪蛋难以下咽;况且吃了那玩艺儿,身体并未见什么好转,她便不愿意再吃了,把羊卵子扔到墙角里去。
本来翁大元的揉捏,已见了效果,关节已开始变得灵活;但自从生产之后,孩子的死亡又给她心灵以重创,她的身子又变僵硬了。翁大元对她说:“七姑,以后你可不能要孩子了。”翁七妹说:“要,跟南先生一场,怎么也得要个孩子。”翁大元说:“你真是找死!”她说:“死就死呗,死了,有一个孩子留下,也能阖眼了。”翁大元唏嘘不止。
翁七妹感到南先生走的不是时候。走时,她要是装着个孩子,心里也就踏实了。想到孩子,她觉得南先生在与不在,她都应该好好养护身体,都要不断地吃那又腥又膻的羊卵子。一旦南先生回来,她好以健康的身子,承受他的命根子,装一个安命的孩子。她便去找被她扔掉的羊卵子。
那墙角的羊卵子上已爬满了生蛆;她找了一只小棍儿一条一条地往出拨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