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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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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书籍名:《慢慢呻吟》    作者:凸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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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嫁了个地主。那地主婆当出头了,捡了一个好主儿翁息元;好日子没过几天,好男人也死的了,你说她背兴不背兴?背兴。但她还是没办法,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语,她还得认着。人死不了就得活着,横竖都得活着。古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劝人想开点,较什么劲。翁送元喋喋不休地说。不是叫劲,是想活得落忍。什么叫落忍?就是甘心情愿。你瞧瞧你的乡亲,粮食没几粒,酒水没几滴,但吃着酸菜都傻傻地乐,他们心里想得少,没那么多苦恼,这也叫活得落忍。你就说咱俩吧,放着好好的工厂不呆,偏偏跑到乡下,虽然吃穿都比他们强,但心里从来没有踏实过;咱不想来这个窝囊的地方,不是被挤兑的么?就只有来。来了就不甘心,想折腾折腾。这运动正好叫咱们折腾,一折腾心里就痛快。甭管别人好受不好受,咱们先好受了算。但这老山背后的人不经折腾,他们不会还手,折腾着就没多大劲了。在工厂里折腾的那会儿,才叫来劲儿。那儿的人见多识广,鬼点子多,能力也强,你要想折腾出彩来,真得下点心思。这一动心思就有味道,取得一点胜利就觉得其乐无穷,越折腾越想折腾,咱这政工干部就当得比什么都滋润。那时候过得才叫落忍。凌文静兴奋地回味着。翁送元说,你这个落忍可不咋地,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要是遇到好汉出世,非得把你宰了不可。留着你是个祸患,你是自己活着就不让人家活。翁送元,你甭他娘地说漂亮话,你是什么好鸟儿?你一不痛快就拿锅炉生气,烧得忽冷忽热的;你这也叫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当贼哪知贼的快乐,不跟人斗,哪知斗人的快乐;人生一世就得寻求快乐,充圣人、当君子,整天端着架子,劲劲儿的,能有什么快乐,所以鲁迅说人生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你看鲁迅骂了多少人,他越骂越痛快,把自己骂成了一个伟大的革命家、思想家和文学家。翁送元乐了,肏!凌文静你真他娘的能白话,骚搅一片理。要不你损话能说得出口,斗人能下得去手,你把不是当理说,每干损事都落忍。你的心都让狗掏吃了,你只剩下一个不老实的身子,所以你浪,没心管着你,闲得陌惶,浪得只想干那事。翁送元,你千万别这么说,干那事也是一种革命,一种斗争;你是以自己的心灵跟自己的身子斗,把身子斗争得越狠,也就是折腾得越狠,你的心灵就越痛快。这叫心灵解放,这叫活得落忍。翁送元大笑不止。啊呀呀,凌文静啊凌文静,你真是一块活宝,难得的活宝,咱个大老粗能摊上你这么一块活宝,也应该落忍了是不?那咱就现身说法,让咱的心灵跟咱这身子斗争一次。斗争一次就斗争一次。凌文静也说。

        凌文静的说法让翁送元大开了眼界,那鄙俗的活计居然还有这么堂皇的依据,便也怀了一点庄重认真地干。果然味道不俗。便说,咱们再斗争一次。凌文静说,你肝不好,注意点身体。你不是说对身子斗争得越狠,这心灵就越痛快么?没有关系,再斗争一次。就又斗争了一次。

        循着凌文静的理论,翁送元戏滤地说,凌文静,你和我之间也是一种斗争关系,你是在与我的斗争中,得到你的快乐。凌文静一笑,也可以说是吧。所以说,你是为我的身体而来,将来还是为我的身体而去,我要对得起你,咱就再斗争一次。凌文静很庄肃起来,摆一摆手,得得,斗争是分阶段的,这阶段的斗争已达到目的,宣告结束。

        空虚寂寞的翁送元给他以后的日子找到了立足点,就是他永不魇足的肉欲生活。

        这样的生活他过了两年,大限便来临了。

        那日,他喝多了酒。中午喝多了酒,便睡下了;待半夜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了。他的肝隐隐作痛,搅得他心烦意乱。他用身子碰了碰在睡梦中的凌文静。凌文静一翻身,“干什么?”

        “老头配老婆,早晚那点儿活儿,你说能干啥?”翁送元说的还是他的俚俗哲学。

        凌文静又把身子翻过去了,“没心情。”

        “咱有心情。”翁送元低声下气地说:“咱娘的睡不着,请凌文静同志同情同情。”

        凌文静躺平了身子,“要弄,你自己弄。”不耐烦地说。

        “自己弄,自己弄,不劳大驾,不劳大驾。”翁送元涎笑着说。

        翁送元便在瘦腿间动作,来来往往斗争不止。

        突然,男人的身子一顿,凝固在一个姿式上不动了。

        “快动啊,动啊!”女人催促着。

        依然是不动。“不动就算了。”女人推了他一把。

        男人顺势仰翻在炕上,无声无息。

        女人叫了几声,不应,便感到蹊跷,把油灯点了。

        移近一看,她吓坏了,“送元!”她尖叫了一声。

        只见翁送元牙关紧咬,眼珠外翻;灵魂像出壳了。

        ……

        连夜送公社卫生院,说是肝昏迷;过了不久,出现了肝腹水;两个月后,死了。

        尸体运回后岭,挨着翁息元埋了。

        凌文静久久地站在翁送元的墓前,没有眼泪;但脸色愈加阴冷,甚至可以说是冷峻。

        还有些刚毅的色彩。她心里想:宿命地说,翁送元应该死在这里,还能全合身子葬在祖坟上,与他的弟弟翁息元在一起。不然,人在外,客死异地,做为党员的他还得火化;所以,他虽说不是荣归故里,但可以说是魂归故里。他是幸福的。而自己呢?

        她的心迷茫了,眼泪便下来了,浊浊的,流得很慢。

        刘淑芳和翁七妹过来搀扶她,让她回家去。节哀。

        到了家里,看到黑洞洞的屋子,她泪水汹涌,但她不哭嚎。刘淑芳们去嚎阳得不可遏制,她们不忍见她们的婶母如此悲抑。死亡能软化人们的心。

        凌文静整天在屋里坐着,一动不动。翁家人轮流给她做饭,给她端过来。新做的饭端过来,原来的饭菜一点不曾动过;来人便含泪端回去。到了七天后农村所谓的“圆坟”之日,她又到翁送元的坟上去了一趟,静静地站了很久。

        第八天早晨起来,刘淑芳去给她送饭,见到房门挂着锁,钥匙放在窗台上;打开门一看,屋子收拾得异常干净整齐。桌上留了一个纸条,纸条上写着:我走了。

        凌文静就这么悄悄地走了,没有告别,也不需送别,以她自己的方式。

        一个不属于后岭的女人走了,给后岭人留下了复杂的回忆。

        一年后,上边要求各大厂矿定点支农。机械厂考虑到翁送元的因素,把后岭定成支农点,为后岭扯上了电。翁送元生前动过这个念头,但没能实现;在九泉之下,不知道,他是哭,还是笑。

        第八章

        一

        已到了上学年龄的翁大元,依然是个野孩子,在村街上跑。早晨的风刮得烈,吼吼地,如逃犬急吠;他的破麂皮帽子被风刮跑了,便去追。一追就追到村口,碰到他的爹翁上元正赶着大车朝外走。翁上元一边抹着风刺出的稀泪,一边懒懒地甩着鞭子。

        “爹,你干啥去哩?”

        翁上元一回头,“去公社接人。”看到翁大元的帽子拿在手里,他吼着:“还不赶紧戴上,把你的耳朵冻掉了。大清早的,你跑出来干啥,快回去!”

        翁大元没有动,问:“爹,到公社接啥人?”

        “接城里下放的一个什么右派,姓南。”翁上元回答说。

        “啥是右派?”

        “说(尸求)的你也不懂,快娘的回去,冻掉了耳朵,小心揍你!”说着,竟把鞭子伸过来,鞭梢在翁大元的耳根子上划了一下。翁大元吓得跑远了。

        掌灯时分,翁上元才回来。进屋便蹴在火炉边,把那冰坨般的手,直直地朝火上烧。咝咝地冒出青烟,缕缕焦臭便随着那青烟直直地灌进鼻子里。然而他竟很惬意,舒坦得直笑。

        “姓南的右派呢?”翁大元问。

        “自己卸行李呢。”

        翁大元跑到那大车边上,见那架车的牲口也拴进棚里了,呼噜呼噜地直咳嗽。那车被顶车杠顶着。一个穿黑色中式棉袄的汉子正弓身扛车上的一只大背包。那背包绑得滚圆,白白地结着一层霜。那人吃力地扛上肩,猛地挺身,以期扛稳了迈步。但却啪地掉下一个东西,他便紧张地低下头,那包便哧地滑下来,落到了地上。他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是一副眼镜。他朝眼镜上哈口气,用袄袖擦了擦,就又戴到眼上。他再要搬那只包,竟搬不动了。努力半天,依然不动;他颓然地咧一咧嘴,手拼命地往袖里抄。他被冻坏了。

        翁上元出来了,一把就拎起了掉到地上的背包,另一只手拍拍那人身上的霜粉,“南先生,走吧。”

        这便是姓南的右派。

        南先生吃惊地看了翁上元一眼,紧接着便连连哈腰,“多谢,多谢。”那个样子很是滑稽。

        随翁上元走了几步,他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车转身子往回走。原来车上还有一个大网兜,网兜里有两只崭新的铝盆和一只雪白雪白的瓷盆。他吃力地拎着,走得趔趔趄趄,将要迈坎时,一下子蹬脱了,身子前后左右摇晃,在一番挣扎之后,竟砰地摔倒了。那网兜甩得远远,盆们亦顺势脱了那网线的羁束,在坎坡上潇洒地翻滚,且叮当奏清响;那暮色中的山环里,便有一群雀子喳地飞起来。

        翁大元感到极好笑,放开嗓子乐。这就是城里人,这就是南先生。

        南先生被领进翁送元曾住过的屋子;那屋子凌文静走后就没人住,怕勾起一些伤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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