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我明白。冈田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背负着不同的罪名在生活,想方设
法地隐藏自己善良的一面,把最凶残的嘴脸留在了大众的印象中。”明楼叹了一口气,
继续说道,“国人骂我是国贼!我也曾问过我自己,我心理上是否能够承受,不管我能
不能承受,新政府依然需要正常运转,政权、财经、利益、贸易、暗杀等等,都不会
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就算我今天不做了,或者被抗日分子暗杀了,或者是日本人不再
相信我,要除掉我了,对于这个混乱的世界、血腥的上海,并没有多大帮助。跑马场
的马照跑,夜上海的歌舞依旧升平,没有人会为我哭,为我笑,这就是一个披着虎皮
揣着绵羊心肠,为帝国服务的官员的下场。”
“明楼君,你很坦率,而且敏感。”
“不是敏感,是看得透。”
“我知道你很不容易。”
“是啊,不容易。当一个城市里的人视你为虎狼的时候,做了国贼又何妨?”
“豪气!”
“刚愎自用罢了。”明楼把茶杯一掷,说道,“茶凉了。”
冈田芳政被明楼的话打动,也被明楼的态度给折服:“明楼君,你令我改变了
对‘许鹤事件’的看法。许鹤的身份并不是一个秘密,而是一个早已泄了密的秘密,我
们对敌人一无所知,敌人对我们却能了如指掌。可惜了南云这个巾帼英雄,死在了一
些管不住嘴的情报官员手上,我们特高课理应深刻反省。”
“我们也不能说一无所知,至少我们知道泄密的危险无处不在……”
黎叔蹲在旧书铺报堆的一个小角落仔细地寻找着旧报纸,掌柜把一叠叠陈旧发霉
的旧报纸往黎叔身边一放,一阵灰尘扬起。掌柜在空中摆了摆手,挥散扬起的灰尘,
说道:“二十年前的旧报纸,有的都在这了,我这里没有的,估计全上海的旧书报铺子
都没有了。您到底要找哪一年的新闻啊?”
黎叔笑笑:“不瞒老板说,我是个集报刊首期的爱好者,不管什么类型报纸,凡是
第一次印刷,第一期出版,我都留着。”
“我懂,我懂,是有这么一说,跟那些集邮的一样。可是,您这样找那得找到猴年
马月去啊。”
黎叔看着地上一堆堆的报纸,想了想说道:“要不这样,您论斤卖给我,我买回去
慢慢找。”
掌柜有点儿犹豫:“这样啊,我这报纸要论斤卖,可不亏了。”
“掌柜的,您这废报纸搁着也是搁着,您就吃点亏卖给我,我也就一穷教书的,没
有多少薪水,这不,爱好一个收集报头,您看,您成全我个心意,算我谢谢您。”
掌柜的心里也没谱,盘算了一下:“一角一斤?”
黎叔忙起身给掌柜鞠了一躬:“我谢谢您!”
简单格局的阁楼,满地的旧报纸,黎叔专心致志地注视着每一张报纸上的新闻标
题,一条一条地找着。直到看到一条标题为“不明身份之少妇遭遇车祸”的新闻后,目
光才停留下来。黎叔自言自语道:“是你吗?娟子?”
1922年的上海,春阳炫目,树影摇曳。
宽阔的梧桐大道上,十八岁的明镜带着十一岁的明楼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明镜
带着弟弟准备穿过大街去对面的琴行学琴。
娟子推着一辆婴儿车迎面走来,仅三岁的明台坐在车里,手里拿着一个漂亮的摇
铃,叮呤当啷的被摇得声声作响。
宁静的街面上,处处洋溢着春荣叶茂的家庭气息,温暖的春风飘飘然抵达行人的
内心,甜蜜且平常。
突然,一辆黑色的轿车野马脱缰般从一条弄堂里斜穿而来,全速冲向行走在街面
的明镜姐弟,娟子眼疾手快,一声“快跑”,一脚将婴儿推车踢到路边,双手猛力推向
两姐弟。汽车飞速撞在娟子身上,呼啸而去,娟子一身血污,当场气绝身亡。
黎叔的眼眶湿润,重新展开旧报纸,寻觅妻儿的蛛丝马迹。
明台坐在桌前做着功课,窗台上一盘净水承载着一朵朵玫瑰花,阳光透过窗户照
在水影和花间,光彩熠熠。
阿诚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两条香烟,随手关上房门。“明台,气色不错,伤养好了
吧?”阿诚走到桌前,关心道。
明台站起身:“差不多了。”
“我从海关过来,特意回来一趟,送两条烟给你。你自己藏好了,万一不幸被大姐
看见,我是不会承认的。”
明台调皮地笑笑,低头看着香烟,一条是“哈德门”,一条是“农场牌”雪茄烟。看
着香烟上印着76号的图章,明台奇怪道:“阿诚哥,香烟不是政府专卖吗?怎么76号可
以营销呢?”
“你问这个?这不归76号专卖,76号只负责运货而已,盖了章,才能进出港
口。”阿诚刻意压低声音,“你不知道吗?76号和重庆政府高层的人勾结,走私紧俏商
品,香烟、红酒、鸦片都有得卖。”
明台一惊:“你说的都是真的?”
“你以为呢?”
明台愤懑:“前线可是出生入死……”
“……后方是醉生梦死。”阿诚接口道,“生意嘛,有来有往,战争带来的物资紧
缺,双方都需要互惠互补。周佛海跟军统局的戴局长关系匪浅啊。明台,你在雾里看
花,终隔一层。”
明台不说话。
阿诚点到为止:“好了,我走了。”
“打火机。”明台伸出手。
阿诚突然想起来,“哦”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这款打火机最好不要随
身携带,太沉,容易漏液,一不小心,烧着自己。”
“明白。”明台把打火机握在手里。阿诚要走,又被他叫住,“阿诚哥,我想问问
你……”
“你说。”
“那个苏……”他想问苏太太,可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
阿诚听清他说的意思,故意当没听见:“你说什么?”
明台想了想,说道:“算了,不问了,问了你也会装蒜。”
阿诚笑笑。
明台无聊地用钢笔戳了一下书本,阿诚看出了他心中的郁闷,劝解道:“明台,你
别这么郁闷。你看我,东奔西走,累得马不停蹄,又要去海关查税,又要去76号送文
件。对了,还有一份有关日军军部第一无人区的矿场规划图要送到战略物资部去……”
明台倏地抬眼看着阿诚。
阿诚漫不经心道:“这份文件我会搁在大哥的书房里,我这双腿一天跑不过来十几
个部门。”
“那你还不如直接……”
话没说完,就被阿诚锐利的目光把话给堵了回去:“嗯?你忘了大哥的话了,我们
跟你没有横向关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明台负气道:“画蛇添足。”
“错,这叫步步为营。战时状态,没人敢说自己一定安全。”阿诚说,“好了,不说
了,等我忙完了海关出货的事,就该忙矿场的预算了。你看,你多好,坐在家里享受
读书时光。”
“有多好?”
“要多好有多好。”
“我们换换。”
“自由无价,走了。”
明台“嘁”了一声。
阿诚走到门口,回头说了一句:“明台,你记着,这家里不太平。”
“我知道家里有‘贼’。”
阿诚诧异:“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告诉你!”
阿诚一耸肩,走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明台的嘴角挂起一抹自得的笑意,目光落在那两条香烟的批号上,始终有些半信
半疑。看着两条香烟的批号,明台想起了于曼丽接收到的电文:3号码头两船货,另有
7000担粮食售与上海粮店,价格不变,你处负责摆渡。
又想到刚才阿诚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明台恍然,迅速从抽屉里拿出镊子,仔细地
揭下香烟上的批号,一行小字赫然于眼前:吴淞口第9号仓库,第709批。
明台下楼,看到阿香正在客厅里打扫卫生,便说道:“阿香,我去花园走走。”
阿香笑着点头,继续打扫,没理会他。明台趁她不防备,一溜烟地闪进明楼的书
房。明台锁紧房门,环视了房间一圈,一眼锁定在玻璃书柜里的牛皮纸文件夹上,他
又想起阿诚手里曾经拿着这样一个文件夹,于是迅速走到玻璃书柜前,用回形针试着
开锁。很快,书柜门被打开,由于书柜压得过满,一个不小心,一本字帖掉在地上。
明台不禁心中一紧。
这时,门外传来桂姨和阿香的声音,明台站在门边,听完了桂姨和阿香的对话,
确认桂姨离开后,才重新回到书柜边找出文件,自言自语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杯弓蛇影,过分小心。”
明台拿出微型照相机,“啪”地一声,拍下照片。
就当明台还在一张接一张地拍着文件照片时,苏太太已经带着程锦云坐在明镜的
房间里,聊得不亦乐乎。
“明台在港大读书我也不放心,这战火连天的,总觉得他在家里我们心里还踏实
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