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你痛苦,他就会产生同情、怜悯。你给了他错误的判断,就给他带来了生存的危
险。你就恨不能杀尽害过你的所有的男人!你杀得尽吗?你杀得完吗?你什么时候才
能重新认识自己!”王天风指着明台,对于曼丽清清楚楚地说,“他的死,就是你直接
造成的!”
于曼丽惊恐地跪在王天风脚下,哭起来:“是我该死,是我犯了军规,该死的是
我,不是他!”
王天风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大声怒喝:“站起来!你是党国的军人!不是人尽可夫
的婊子!你就算是要死,你也要体体面面地站着去死!”
这时的于曼丽已泣不成声。
“站直了,曼丽!”明台终于开了口,“站直了,死也要死得像一个军人!”
于曼丽满脸都是泪水,缓缓站起来。
食堂里鸦雀无声,王天风的情绪反而冷却了几分,坐了下来。
明台说:“老师,我们的确犯了军法。可是,您设下圈套在先,难道您故意置明台
于死地?明台自认,入校以来,一片忠心……”
“忠心报国,匹夫有责。不止你一人为国家而战!”王天风静静地说,“临死之人,
总会贪生,临刑之际,总有断肠之语。不过,我希望,你不要落了俗套。死,也死得
干脆点。”
“老师是下了铁心,要明台一命?”
“是。”
“为什么?”
“杀一儆百!”
“效孙武故事?”
“是。”
明台克制自己的泪水,他想叫一声“冤”,却始终没有叫出来,因为,铁案铸定,
冤狱织成。王天风用事实教育了他,什么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只可惜,太迟了。
“孙武练兵,杀吴王宠妃立威!我王天风带兵,就算自己的救命恩人犯了军法,照
杀不误!”说着,拿出一把手枪放在小方桌上。“你们两个,阵前违抗军令,事后贿赂
上级,该当死罪。按我们军校的老规矩,你们一人殉法,一人上前线。二选其一。”王
天风声音很冷,透着刺骨的寒,“你们可以抽签以决生死。”
“死亡”于瞬间具体化了。
明台想过自己的死法不下几十种,无不是悲壮、激烈、勇猛、豪迈、飞扬。唯独
没有想过要殉法。再没有什么死法,比殉军统局的“家法”更加让人屈辱了,偏偏王天
风就是给他这种死法,却不得反对。
“需要人帮忙吗?”王天风问。
明台看着餐桌上的手枪,格外刺目。
“嗖”的一声,于曼丽和明台几乎同时以旋风般的速度扑向餐桌。明台手快一秒压
住枪,于曼丽奋力来夺,明台一拳击中她的脸,于曼丽仰面倒地,浑身都在剧烈颤
抖,想哭但始终哭不出来。
明台脸色煞白,坚定刚毅地拿起手枪。他感觉到自己短暂的一生中,激情,傲
气、懊悔、惊惧、屈辱、痛苦、悲伤都混淆在了一起。
于曼丽趴在地上,伸出的手苍白无力。“明台!不要啊明台!”她的咽喉似乎被一
口气堵住,吐不出来的悲苦、痛恨。
“曼丽,记住,报仇容易释仇难。记住,你叫于曼丽!”明台嘱咐她。
“你还有什么未尽之遗言,尽管开口。看在我们师生一场,我一定替你把‘后事’料
理得妥妥当当。”王天风稳稳当当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明台迟疑着,许久才把枪口缓缓地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姐姐,大哥,对不
起!”心胆俱碎,痛楚难当。“于曼丽,替我多杀几个鬼子!”情绪悲壮,视死如
归,“姆妈,不孝孩儿来见您了!”两行清泪落下,毅然决然地扣动扳机。
于曼丽一声凄厉的惨叫,盖过了扣响扳机瞬间的声音。尽管如此,房间里的人也
清晰地听到了“咔”的一声,枪机撞击滑轨终端的刺耳声,空枪!
明台笔直地站在原地,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枪。王天风感到很意外,通常这种“濒死
前的训练”没有一个学员在最终得知是空枪时,会枪不落地,魂飞胆裂,外强中干。
明台是第一个,魂魄俱在的人。
偌大的食堂,在“咔”的一声之后变得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只能
听见彼此间的呼吸声。
“……你们提前毕业了,恭喜逃出生天。”王天风说,“每一个站着走出这座特殊军
校大门的战士,我都会让他们有一段回味无穷的经历,以至永生难忘。”
王天风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教了你们很多,死地求生、百炼成钢、天
道铁律。其实,就是一句话,舍得牺牲!”
一组电波声划破夜空。
“上峰手谕,毒蝎淋漓血性,忠勇可鉴,特委任毒蝎为军统上海站A区行动组组
长,受上海站A区情报科科长毒蛇直接管辖,接到命令后,三日内赴任。盼坚忍奋
斗,为国建功。”
“砰”的一声,一瓶香槟酒被打开,香气四溢的酒倒在高脚杯里。明楼自己给自己
斟了一杯酒,他也好久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
阿诚背对着他在画一幅油画,风景别致,一派田园风光,阿香站在一旁看着,满
脸佩服。
“很久没见你画了……什么时候又画上了?”明楼端着一杯香槟优哉游哉地走到阿
诚身边。
阿诚专注地盯着油画,也不看他:“……那次多灾多难的舞会以后。”
明楼浅笑:“打算画好了裱起来?”
“嗯,挂客厅里怎么样?”
“客厅啊?”明楼想了想,“你这幅画小了点。”
“精致啊。”
“精致。”明楼喝了口香槟,“颜色和光线调整得还不错,就是你这空间层次感虚了
点。”
“……我就想追求这虚和淡的效果。”
“不谦虚。”
阿诚笑而不语。
阿香突然插话道:“我觉得好看,先生,你看,阿诚哥画的有大房子,有水,有树
林,还有太阳,像真的一样,大小姐一定也喜欢。”
阿香的话提醒了明楼,问道:“大小姐也该回上海了吧?”
阿诚一边画一边答:“大姐说是先去趟苏州,再回来。”
明楼转身正准备要走,倏地想起来了什么,对阿诚问道:“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更上一层楼。”
“叫什么?”
阿诚重复道:“更上一层楼。”
“你试试。”
“正在试。”
阿香“咯咯”笑起来,明楼也笑了:“好吧,你们开心就好。”
电话铃声响起,明楼示意阿香去接电话。
阿香走到电话边,拿起话筒询问道:“喂,是,是明公馆,您找谁?明诚先生,
好,好的……”
阿香看着阿诚,阿诚随即打了个手势,明了后又问道:“先生您贵姓啊?哦,梁先
生。”
阿诚立马走过来,一只手拿着调色板,一只手接电话:“喂,梁先生,有事吗?”
明楼对阿香使个眼色,阿香聪慧地退出了房间。
“什么?吴淞口的货?哦,一船水果?啊?你那是金水果吗?整船都压满了,瞎子
也知道是什么。”
“海鲜,海鲜成了吧?那货可一点压不得。阿诚兄,你帮帮忙。”电话里梁仲春的
声音有些急躁。
明楼主动把阿诚的调色板给接过来了,阿诚松开手,继续道:“海鲜、香烟、糖
果,最主要的是鸦片膏。梁先生你开了三家空壳公司,潜在利润和现有利润合起来足
以再建一个76号了。”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梁仲春故意打岔。
“不知道我说什么,你还给我打电话?”阿诚刚想要挂电话,只听梁仲春在电话里
嚷嚷着。
“等等,等等,有话好商量。”
阿诚又重新接起电话:“嗯,你想好了再联系我……”
“别……一层怎么样?分你一层?”
“明先生要是知道了,会活剥了我的皮。”
明楼一回头,阿诚浅笑。
“我上上下下还有通关的兄弟要打点。”梁仲春几乎在恳求。
“你打点了我还需要再打点谁?”阿诚不买账。
“两层利。”
“三七开。”
“成交。”梁仲春咬着后槽牙憋出了两个字。
“明天给你提货。”
“不行,我今晚上就要提货。”梁仲春急道,“兄弟你辛苦一下。”
阿诚看看手表:“好吧。”
“我开车过来接你。”
“不用,我自己开车出来。正好有一份市府公函要送给你。”
“什么地方?”
“吴淞口。”阿诚道,“半小时后见。”
“好。”
挂了电话,阿诚一句话不说回房间换了身衣服,拿了文件。明楼端着调色板在画
板上轻描着,道:“狮子大开口啊。”
阿诚边走边说:“……你别弄我那画,颜色深了。”
“我帮你调节一下光线。”
“你再把那画给毁了。”
“小心开车。”
阿诚没有回应,穿上衣服径直出了门。
明楼在画布上添加了两笔,定睛看了看,觉得好似的确不如原先:“更上一层
楼……”摇摇头,搁下调色板,“玩物丧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