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三十几秒过去了,躺在地上的明台居然没有了反应。
王天风余怒未息地看着地上双目紧闭的明台,郭骑云闻声跑进来,愣了一愣,看
到明台纹丝不动地躺在地上,便上前俯身察看,大惊失色道:“老师,他昏过去了。”
王天风愕然,随即把手上的电话筒举起来看了看,没有一丝血迹,又看看自己的
手腕,再看看地上面色铁青的明台,满心疑惑。
王天风在医务室的门外踱步徘徊,不一会儿军医从屋里走出来告诉他检查结果。
得知明台是因为肠胃不好有意控制饮食导致短暂血糖偏低,再加上心有焦虑才会晕倒
后终放下心来,又忽觉可笑至极。
看着病床上静静躺着的明台,王天风沉思着。想到明台身份的特殊性,富贵人
家,娇养子弟,心高过天,眼过于顶。仅凭一次机缘巧合便涉足谍海,恰又适逢其会
遇得伯乐,可谓是一匹烈马,野性难驯。
王天风清楚,对于明台这样的急症就需要下猛药,想了许久决定干脆来个釜底抽
薪,短时间内拿下这匹野马。如果明台只是一个庸常之辈,他也不打算再把时间都浪
费在他的身上。心中暗忖,既然明台想走,那就让他走吧。
明台醒来后,王天风直接把行李扔给了明台:“走吧,明少爷,现在就走!”
明台很是意外,没想到期望已久的自由会来得如此之快:“不送我去军法处了?”
“是军人才配去军法处!”
明台脸色突然一沉。
“你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而我是一个严谨刻板的人。我想,我们之间的师生缘分
到此为止了。”
明台沉着一张脸,不说一句话。
“现在是战时阶段,武汉失守了,战事转入相持。南京伪政府蠢蠢欲动,上海一片
腥风血雨,人命微妙不足道。重庆大轰炸,你也亲身经历了,我们没有多余的力气耗
在一个……”王天风想说“逃兵”,但终究没有说出口,“一个……少爷身上,你的确不
属于这里,回香港念书去吧。”
明台心里顿生慌乱,他不想看到王天风一副沮丧面孔,他想为什么王天风不骂自
己呢?难道他已经不屑骂了?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气。
“一会儿我会叫于曼丽来跟你道个别,通行证我会给你准备好,司机会把你直接送
到山下,一路顺风。”王天风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我就不送了。”
看着王天风落寞的背影,明台心上涌起一阵酸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留还是要
走,只知道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医务室外的草坪上,于曼丽缓步向王天风走过来。
“老师。”于曼丽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哭过。
“我希望你能劝劝明台,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有些秘密往往是因为我们不愿意去打
破,而开始制造谎言。为了维护某些秘密而存在的谎言,如同滚雪球,越滚越大,有
什么意义呢?”
王天风盯着于曼丽的眼睛说:“洗不干净的底就算丢到清水池去,依然是脏的。”
于曼丽有些颤抖。
“你不能逃避制裁!你背叛了他,他却原谅了你。你跌跌撞撞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时候,有没有想过明台有可能因为你的脱逃而丧命!自私自利的女人!”
“如果我利用自己悲惨的身世留下他,无异于卑鄙地谋杀他的‘自由’,而我将成为
永不得救的罪人。”于曼丽低着头,语气中充满着倔强。
“你原本就是一个罪人,名副其实。”王天风知道自己这样将会有些残酷,可如果
自己不残酷,对于曼丽来说就更加残忍。为了于曼丽,他只能残酷到底:“你大概忘了
你自己‘死囚’的身份了吧?你是一个有罪的人,苟活在世的人,我们留下你,就是欣
赏你的‘毒’,你的‘狠’,你装什么善良,你自己不恶心吗?欺骗一个真正善良的人。”
王天风的话像一根尖锐的刺,重重地深深地刺在于曼丽的心上,她浑浊着双眼,
抽噎道:“您要我揭开永生无法漠视的伤痛,我宁可去死。”
“选择去死,也是一种女人特有的防御手段。以死相求,更易攻破。”
于曼丽心若雷击,面如死灰。
待王天风走后,于曼丽站在原地许久,才往医务室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擦干脸颊
上的泪痕。布帘掀开的一刹那,于曼丽展眉一笑走了进来,苦涩凝重的脸上挤出了貌
似甜美轻松的笑容:“听说你要走了?”
明台看她的眼睛,知道她不舍得自己,淡淡一笑:“还会再见的。”
“不会了。”于曼丽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绣好的类似香囊的“钱袋”递到明台
的手上,“不要嫌弃,虽说不是用的纯丝,却也是上好的棉线绣的。”
明台把“钱袋”握在手心里,心情顿时有些异样。
“喜欢吗?”于曼丽问。
“不错。”明台淡淡浅笑,“以针代笔,字格簪花,嗯,值得珍藏。”
于曼丽欢喜地笑而不语。
“锦瑟?”明台讶异地看了看钱袋上的名字,又看了看于曼丽。
“是我的小名。”于曼丽羞涩地问道,“好听吗?”
明台点点头:“嗯,很别致。”
“将来你要想起我了,不妨看看这个钱袋,也是一个念想吧。”
“我要想你了,会来看你的。”
于曼丽眉宇间蒙眬得有了三分喜悦:“那个时候,草都绿绿葱葱了,也挺好的。”
明台抚摸着钱袋,注视着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的行程很紧,我不久耽搁了。不过,临行前,我想……”于曼丽犹疑了一
下,“给明少爷唱一曲。”
明台有些恍惚,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仔细地看着她,笑容里隐约带了三分
媚骨七分妖娆。明台强作镇定,心想:难怪有人说女子具有多面,居然在一笑一颦中
蹭出了“情色”味道。
于曼丽站到病房中间,掏出一方湘绣手绢,低回婉转地用湖南小调唱了起来:“锦
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声音很低,
很甜润,明台感觉一股阴冷之气顺着全身毛孔往里钻。
于曼丽唱着唱着靠近明台,滚烫的唇贴上他的唇,明台的头不自觉偏向一边。于
曼丽的泪水挂在睫毛上,看着她的样子,明台又有些不忍,吻在了她的额头上。
“将来你有机会到香港,记得来找我。”明台喃喃道。
于曼丽不说话,只是定睛地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只有几厘米距离的俊秀脸庞。
军车飞驰在崎岖的山路上,明台坐在军车里,脑海里反复想着于曼丽在自己跟前
说的几句话。“会想我吗?”“记得我。”“记得来看我。”“别忘了我。”一句一句,至情流
溢,直达深衷。
王天风站在山头,看着载着明台的军车渐行渐远,郭骑云站在他旁边不解地问
道:“您就这么放他走了?”
“走,走哪儿去啊?自古华山路一条。进了军统的门,死活都得披着这身皮,敬酒
不吃吃罚酒。”王天风语气里有自负,更有郁积直泻般的畅快,“布置好刑场,你看我
今天晚上怎么收拾他。”
郭骑云立正:“是,处座。”
“跟老师动手,好啊,明少爷,我会告诉你,什么是师道尊严。”
军车速度很快,沿途树林披着斑驳的霞光,泥土上的落叶和山涧石壁都被霞光点
燃,明台从未有过的欢愉和自由感浮上心头。尽管前途一望萧索,他始终相信荒原的
尽头就是城市大道,表情和心里净是重获自由的喜悦。
军车停在军需库门口,明台拿着行李走了进去。库房是一个很宽阔的四合院,明
台边走边喊:“有人吗?”
林参谋听到声音从房间里走出来:“是明台吧?”
明台回应道:“是。”
“我刚接到军校的电话,说你今天要下山,先吃点东西吧,还有换洗的便装,军装
是不能穿下山的。”
“是,有劳您了,怎么称呼?”明台客气道。
“你叫我林参谋就好了。”林参谋一脸热情,主动过来替明台拎行李,“走吧。”
明台被林参谋带到一间小屋里,简易的布置,“这里原先是一个监狱,后来废弃
了,改建成一个临时小型的军需库。山上军校师生们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从这
里运上去的。”
林参谋放下明台的行李,明台环顾了一圈,坐了下来。房间里早已准备好酒菜,
菜色比较简单,只是一些青菜、白菜、豆芽和蛋羹。
房间里光线很暗,而且房间的造型很奇特,长长窄窄的。明台看见青色的地砖上
有陈旧的滴沥物,形成黑红相间的不规则条纹,很压抑,很邪恶,很醒目。墙上还有
烧过的焦痕,气氛很诡异。
“这屋子怎么鬼气森森的?”明台问。
“这里从前是关押女死囚的房间,你想,女人临刑前,多有自残、自毁的。听说,
死在这间屋子里的不下五六个女人。”
明台没有多想:“哦,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