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人才?
1643年3月18日,周三,大明帝国历崇祯十六年正月二十九。
广州城巡抚衙门前,一群衣衫不整的兵痞或挂着酒壶、或啃着鸡腿,懒洋洋地围了坐了半圆,而在更远的街角,同样一群明军士兵正在挨家挨户敲诈所谓的新年喜钱。
守在衙门正门的抚标营官兵,除了怒目而视外,并不敢直接动手驱赶,因为只要他们敢动手,至少就会有上百兵痞涌上来。
衙门内,赵有恒正坐在书案前写着奏折,一张重病未愈的老脸蜡黄无比。而琼州兵备道兼知府沈廷扬,则满脸忧虑地坐在一侧一语不发。
“……前有兵痞乱事,后有乡绅视国事如贩物,实乃一群无耻之徒!”
大概整个人的情绪还没有冷静下来,突然赵有恒笔下一顿,写了一半的奏折一把扔进废纸篓,气得吹胡子瞪眼。
放弃对广州各地营镇军所的整编工作,大概是最好的办法。只要不动这些人的蛋糕,某些人爱什么样就什么样,什么欠饷欠粮的事,就不是他赵有恒的责任了,自然有广州海防兵备道衙门负责。
但赵有恒却咽不下这口气,因为每年兵部支给给广州海防兵备道的粮饷,以他的观察,至少有一半会被人吃空饷贪墨掉,这一笔钱粮如果省出来用在新军上,不说彻底解决问题,至少也能顶上一些用处。
再说前些天的邸报传来,张献忠在湖广、江西一带已成燎原之势,惊得两广总督沈犹龙慌忙调遣兵马北上布防,生怕这个不要命的造反头子南下两广。结果兵马还没有点够,两广各地军镇要开拔银粮的文书就堆满了肇庆总督府,这一来,两广本就不多的钱粮又花了个干干净净。
“抚台大人大病未愈,可不要再动肝火!”沈廷扬赶紧站起来,轻声劝慰。
“不动火气,你让本抚如何写得下这份乞饷定职的奏折?朝廷如今国库空虚,度支紧缺,又如何清算欠饷。募编新营,本就是铲旧革新,又怎能轻易编纳那些不识军务的乡绅商贾纨绔子弟,到头来还是旧疾满身,简直是胡闹!”
赵有恒撇了眼窗外,知道如今正有琼州乡绅的代表在等自己的答复,心情就更加不好了。
“定安王老大人也是想了一份琼州子弟的报国之心。以下官看来,如今集饷募编新营已不可再耽搁了,就算暂时应承下来又如何?实在不行,就全放在琼州新营吧。优选琼州士绅子弟入营充职以观实效,若日后此等人真是举行不当,不用巡抚大人出面,下官也定会查办论处!”
说出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也算是头疼医头脚痛医脚了。这是沈廷扬前后思索了大半个月的结果,现在没什么比火烧眉毛更重要了。琼州士绅虽然有点荒唐,但至少还开出了能够继续捐饷的条件,比起广州那一档子破事简直好太多了。
“我等为官,万不能辜负皇恩啊……也罢,只能如此了。另外,妻弟刘耀禹为我等举荐了一个人,可任新军总教习,不知沈大人有何见解。”
说着,赵有恒从一边取过一份书信,放到了沈廷扬手上。
慢慢看完书信,沈廷扬已经是一脸惊诧:“这张建业是大员宣慰司旧部?为何会在广州?”
“本抚初在福建之时,就略闻此人。此前为东江镇皮岛水师守备,登莱之乱后朝廷无暇他顾,此人居无定所率部投寄大员。据闻此人精晓水陆兵事,熟知东海南洋商事,更善操习米夷军械,深受器重,也算是大员宣慰司军将中的优才。”赵有恒苦笑着将信又收入袖中,显得有点为难,“若无其他事,此等人才倒也可以一用,然听闻张建业此番是因受人倾压,引罪出奔,由我妻弟再行引荐,恐怕就不是很妥当了。”
“既然有真才实学,那总比琼州乡绅所荐纨绔子弟要强吧?近年南海商号对琼州民生助扶甚多,刘耀禹也非沽名钓誉之人,既是巡抚大人妻弟,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见赵有恒比自己还古板,或许还是一种故意避嫌的姿态,沈廷扬赶紧接上了话,表示自己对此事不带任何反对意见。
“既然沈大人无异议,那本抚就招来此人看看,若真如传言那般堪用,也算不拘一格降人才了。”见沈廷扬十分配合,赵有恒也笑了。
……
几日后的清晨,赵有恒在房内由妻子服侍用药,大概因为这些天处理了太多公务,此时又有点病态加重的样子。
“夫君,军国大事本不应该妇人插嘴,但以妾身愚见,这朝廷之事又怎能是你一人之责?话说九弟也在帮着四处奔走,筹措钱粮,这都是些什么事啊……”本不应该干预政事的刘氏,此时吹着汤药,还轻声劝说着。
“这些日子,辛苦夫人了……”赵有恒并没有指责妻子干涉政务,而是有气无力地叹息着,表情十分憔悴。
“姐夫!”突然刘耀禹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
“九弟,你可算回来了,事情可有眉目?”刘氏见堂弟气色不错,心里也是一喜。
“不瞒七姐,姐夫,有赵兄相助,弟已与东联集团香港分公司达成借贷之约!”刘耀禹坐到病床前,按照事前准备好的话,将一封书信递到了赵有恒眼前。
“不错,还是赵先生高义啊……”赵有恒看完这封充满客套话的书信,对赵明川能在短短时间内就给妻弟凑出了一大笔钱粮感到振奋。
“姐夫大概还记得前些日子弟谈起的张建业吧?前大员宣慰司水师游击,曾在皮岛毛帅麾下,救迁辽西汉民,屡败东虏,后入大员为将,亦受重用,极善操练华美军械兵船。去岁因大员内中琐事,受人谗言,不得不退隐大陆,现今居处香港。听闻姐夫欲兴新军,此人当可一用!”刘耀禹见赵有恒情绪转好,赶紧又把张建业的事迹添油加醋倒背如流了一通,听得赵有恒都一愣一愣的,“弟斗胆,已将此人带到府外,姐夫募编新军,求贤若渴,不如就见见他?”
刘耀禹说完,还使劲给自己的堂姐比眼色。
“既然人已经来了,就当是客,夫君就见见吧。兴许还真是个大才。钱粮没着落,也不该耽误多得一个得力的部曲。”
刘氏虽然不明白,但见堂弟的表情,也心领神会。
……
书房里,张建业第一次穿上一套书生服,和平时那种粗犷的军将形象截然不同。出行之前就接受了孙二喜的私下交代,该有的应对策略基本上都背了一个晚上,加上脸皮长得还算可以,此时张建业居然隐隐一副成竹在胸的儒将风范。
赵有恒在刘耀禹的陪同下,走进了书房。张建业一见赵有恒,就赶紧起身,按照军伍的习惯,表情严肃,挺胸抱拳行礼:“草民张建业,参见巡抚大人!”
“不用多礼,可有表字?今年贵庚?”
以前只是依稀听说过大员宣慰司的军将如何,但还是以海盗的印象为主。眼下第一个照面,赵有恒就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犀利而质朴的军人气势,顿时心里就加了不少分。
“武人粗鄙,曾得大员宣慰司同知大人赠一表字‘国平’,年四十。”张建业又是抱拳大声回答。
谈吐有力,言行得当,好一位铿锵军汉!
并不清楚张建业为了这些私下演练了多少次,但赵有恒却十分满意,联想到那些阴阳怪气找自己索饷的老城府油滑军将,更觉得眼前的人有内涵、很靠谱。
“本抚也知国平曾任皮岛水营守备、大员水师游击,今从大员宣慰司隐退,不知为何会投身广州?”赵有恒捋着胡须,静静看着对方的双眼。
“能忠于国事,就不问何地。若不容我,离去便是!”张建业也演戏上瘾了,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
“好一个忠于国事不问何地!不错,不知国平对华美军械知之几何?”
赵有恒毕竟是封疆大吏,就算目前看不出对方有什么破绽,但还是留了个心眼。说着,一个下属捧着一把华美火枪走进书房。
“呵呵,可是巡抚大人抚标营兵所用步铳?此乃华美‘二一乙式’,然草民看来,此铳灰掩药门机簧,当是数月未曾擦拭。若不好生养护,战阵之上恐怕难以引火。此等步铳,精兵可十五息一射,弹丸可及七十步,能破双层重甲,铅毒入骨,中者难以救治……”
说起华美的21B燧发枪,张建业可就高兴了,这种武器他是最熟悉不过了,顿时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接着,不用赵有恒发问,就把话题延伸到了华美8磅野战炮、12磅和18磅加农长炮上,从炮兵训练到实战要点,简直是如数家珍。
“本抚意募编新军,不知国平有何见解?”基本的情况算是了解了,赵有恒又问起了最关键的问题。
“不知巡抚大人是想一年成军,还是十年成军。”张建业心里大声叫好,因为这些问题孙二喜之前也准备了。
“为何有一年与十年之说?”这下赵有恒更好奇了。
“如大明边军,随意选丁充数,半月或一月一操,则两年仅识旗号,战技无从谈起。若有战事,百死存一还可淘出一些精兵,若无战事,懵懂度日,十年也难成。”
“若是一年,当日日操演不辍,一旬一休。每月行军布阵虚演战事,仿敌攻之,实弹操训。”
又是大半个时辰,张建业从行军、列阵、宿营、临战、军法等多个角度,将华美的练兵要点一一说出,听得赵有恒是双目圆瞪。不过这些所谓的兵事,就连深受华美扶持的大员军队,都不一定能做到其中一半。
“……以你之见,要一年之内练出此等强军,需要大量熟通华美军械的队官兵头……这可不易啊,即便是九边,也无从谈起。”听到最后,赵有恒才端起茶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闻当年徐光启徐大人与登莱巡抚孙元化孙大人,多聘弗朗机炮手军匠操演兵马,朝廷亦多赞许。所练北兵精锐闻名辽东,宁远一战,即是此等强军精兵之胜。大员每年亦请华美之兵任职操习,颇为受益。草民居香港之地数月,知有华美黑水保安公司,所雇之人多为华美军中退养老军,均身经百战,为何巡抚大人不请之?”
总算绕到了这个话题,张建业感觉自己已经嗓子冒烟了。
回头看了眼刘耀禹,赵有恒陷入了沉思。
“巡抚大人宽忍草民夸夸其谈,乃是大幸。大人抱恙在身,还是好生安歇,草民告退。”张建业见效果差不多了,打算以退为进,一副打算走人的模样。
“呵呵,不妨。本抚还要许多话想请教国平啊。这样吧,新军募编在即,正缺一总教习,若国平不弃,可任之,暂领守备衔。本抚日后会上报兵部,为国平请职。”赵有恒见对方不卑不亢,心里更加满意,当场就做了委任。
“谢大人,卑职定当竭力效死!”
虽然只是个总教习的虚职守备,但有了华美老爷在背后运作,以后肯定会提升。张建业知道自己成功了,也对华美方面精心安排到这个地步更感吃惊。
……
几日后,刘耀禹给赵有恒带来的喜讯就成为了现实:刘耀禹以南海商号的名义获得了东联集团的贷款,不日一大批钱粮就将从香港分批起运广州。
十万两白银,十万石粮食,就是东联集团借刘耀禹的手拨付给赵有恒的第一批钱粮,偿还期五年,不收利息,并允许用实物抵充。然后还附带了赵明川的一封私人建议信:别管广州地方那些军所营镇的死活,别搞什么裁汰整顿了,让他们自生自灭,新军募编,南海商号和东联集团会全力支持广东巡抚的工作!
收到信的当天,赵有恒出了一身大汗,病就莫名其妙的好了,整个人都显得年轻了许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