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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并不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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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片落叶,偶尔吹在一起――储安平与父亲的往来(1)

书籍名:《往事并不如烟》    作者:章诒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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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年8月21日于守愚斋

        两片落叶,偶尔吹在一起(1)

        说我和她没干系,

        原不过像两片落叶,

        今天偶尔吹在一起,

        谁保得明朝不要分离;

        犯着去打听人家的细底?

        但你说奇不,她到东或西,

        像太阳的昏暗月亮的缺,

        总是那般的使我,

        比自己的事更关切,更留意。

        说,这是自己的愿,不是勉强,

        帮她的忙,为她提只箱;

        或者问一问天会不会下雨,

        路上有没有风浪。

        但要是她真的说出了这话:

        “谢谢你,用不着先生———

        这样关切,这样忙,”

        怕我又会像挨近了绝崖般,

        一万分的失神,一万分的慌张。

        储安平诗《自语》

        1931年元旦作于北平西郊

        在我所结识的父辈长者当中,最感生疏的人,是储安平①。而我之所以要写他,则是出于父亲说的一段话:“人生在世,一要问得过良心,二要对得住朋友。(19)57年的反右,让我对不住所有的人,其中最对不住的一个,就是老储(安平)。”

        父亲最对不住的,确要算储安平了。原因很简单———把他请到《光明日报》总编室,连板凳都来不及坐热,就顶着一顶大大的右派帽子,独自走去,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虽然“党天下”这句经典右派话语,是储安平自己说的,但祸根不在于自身。事情还须从头说起……1949年的春季,新政协召开在即。民盟总部(即民盟中央的前身)的人特别忙碌,也特别积极,几乎天天在父亲下榻的北京饭店113室开会。

        4月9日下午3时,在这里举行民盟总部第六次会议。出席者有沈钧儒、黄炎培、潘光旦、张东荪、曾昭抡、楚图南、千家驹、周鲸文、吴晗等,共二十九人。会议主席是父亲,会议内容之一是沈钧儒提议:中共指定《中国时报》交由民盟接管,究竟本盟应否接管,请予公决。经讨论,形成并通过了民盟决定筹办报纸、成立盟报筹备委员会等三项决议。要知道,民盟素有办报办刊的志向和传统②。早在1941年3月,民盟在重庆成立的时候,它的机关报《光明报》于9月即在香港出版,是由民盟委托梁漱溟一手操持的。

        4月16日下午,民盟总部在北京饭店举行的第七次会议上,暂时负责《中国时报》报馆接收工作的胡愈之,做出书面报告说:《中国时报》不甚合用,请改为接收《世界日报》。

        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办报的事情有了进展。5月14日下午,在北京饭店113室举行了民盟总部第十一次会议。这次会议就中共中央统战部函请民盟接收《世界日报》的事宜,做出公决。在沈钧儒的主持下,经二十二人讨论后,通过决议如下:一、由章伯钧、胡愈之、萨空了、林仲易、严信民、谢公望、孙承佩等七人组织盟报筹办委员会;二、盟报名称定为《光明日报》;三、于5月16日接收报馆,6月16日出版新报;四、开办费请政府拨款;五、办报的政策与方针,另会讨论。

        6月6日下午2时,在北京饭店113室举行民盟总部第十四次会议。会上,由父亲、胡愈之、萨空了、林仲易拟就的《光明日报》组织大纲,经修正获得通过;推章伯钧、刘王立明、胡愈之、林仲易、萨空了五人,为社务委员会委员;父亲兼该委员会主席。

        父亲说:“民主党派的机关报,除了时事新闻报道,报纸主要是承担着以言论政的职责。”为此,他和萨空了等人建议成立一个《光明日报》言论指导委员会,并提议就这个委员会如何组织进行公决。这个提议也很快形成决议,并公推父亲、沈志远、黄药眠、周鲸文、楚图南、胡愈之等九人担任言论指导委员会的委员。父亲为第一召集人。

        十天后,即1949年6月16日上午,中国民主同盟在北平创办的机关报《光明日报》,出版了它的第一张报纸。社长章伯钧,总编辑胡愈之,秘书长萨空了,总经理林仲易。

        自由———这个概念的内涵对知识分子来说,是最最重要的,也是最最宝贵的。它们几乎与人身自由有着同等的分量,被一些人视之为生命。所以,当父亲得知作为高级知识分子政治派别的民盟能拥有一份报纸,且又由自己负责筹建的时候,其心情活像一个男人在筹办婚礼大典,激动、欣幸、亢奋,还有满脑子的盘算和设想。

        单是“光明日报”四字报头的题写,就让父亲大费心思。他甚至叫母亲也来试写。母亲的字极好,连周恩来都知道。那时我们全家从香港抵京,暂住在北京饭店二层的一个套间。我记得母亲从晚饭后,就开始练写“光明日报”四字,父亲一直伺候左右,还让母亲拿出从香港带回的上等纸。每写一张,他就夸一句,可还是请母亲继续写,并说:“可能下一张会更好。”

        我先守着桌子看,后坐在沙发上看,再后躺在床上看,再后便睡着了。这其间,好像刘王立明还来访,被父亲三言两语打发走了。等我一觉醒来,发现母亲还在那里书写,父亲仍在那里伺候。写着“光明日报”四个颜体正楷大字的16开纸张,铺满写字台、窗台、茶几、沙发、地板。我想去卫生间解小手,竟连条路也没有了。母亲题写的“光明日报”四个字,一直使用到1957年的夏秋。反右刚结束,《光明日报》立即换了报头。

        父亲常去报社开会。胡愈之、林仲易以及任《光明日报》印刷厂厂长的费振东(费孝通之长兄)也都常来我家汇报工作。一天上午,父亲要到坐落在西单石驸马大街的《光明日报》社去谈工作。

        我对父亲说:“我也要跟你一道去,行吗?”

        父亲同意了,并高兴地说:“到了报社,你一个人先玩。等我开完会,带你去印刷厂参观,看看一张报纸是怎样印出来的。”

        报社的会开得特别长,等父亲拉着我的手去印刷厂,已是近正午时分。我的肚子早就饿了,父亲请一位专门剪报的女工作人员到食堂买了个白面大馒头给我。那馒头香极了,我边吃边走,随着父亲到了车间。父亲请操作工人给我介绍印刷的过程,他自己则站在一边仔细翻阅着当天的《光明日报》,好像并不觉得饿。

        家里的报纸有好多种。每当洪秘书把它们送进客厅,父亲打开的第一份,必为“光明”。

        1951年冬,民盟召开全国组织宣传工作会议,日程非常紧。父亲一定要大家参观《光明日报》,结果安排在会议结束前一天的晚上。代表们白天游览了颐和园,晚上仍被大汽车拉到报社,一个个疲惫不堪。惟有父亲西装领带,精神抖擞。在印刷车间,他还主动担任讲解。母亲说:“你爸爸为了自己的‘光明’,不顾他人死活。”

        后来,有件事大大消损了父亲办报的热情。一日清晨,父亲还没来得及起床,就接到上边的电话,说当日刚出版的《光明日报》有了大问题,要全部追回,首先要追回送往大使馆的。父亲眉头紧锁,一声不吭,也没有去交通部上班,一连几天的心情都很坏。我很想知道报纸出了什么事,可一瞅父亲那张阴沉的脸,便不敢开口了。

        过了小半个月,《光明日报》的一个干部来我家做客,我趁机偷偷地问:“前些日子,你们《光明日报》出了什么大问题?”

        那人言:排版上出了政治性错误。有个重要新闻,是针对某个事件发表的两个严正声明———一个来自中共中央,一个为各民主党派中央的联合表态,它们均为新华社的通稿。《光明日报》把民主党派的那个声明放在了头一,把中共的声明放在了头二。这就出了大乱子,上边命令追回报纸,全部销毁,立即重新排印;并指示“光明”必须要像《人民日报》那样,将中共列在前,民主党派摆在后。

        我搞不懂,为什么民主党派的报纸,非要和中共的报纸一模一样。我拿了这个问题,又去问父亲。

        父亲只是淡淡地说句:“大人的事,不要管。”却很惊异于我的提问。

        此后,这份报纸的面孔越发地死板、难看。父亲去《光明日报》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却始终惦念着再去报社玩,还惦记着报社食堂的大白馒头。于是,忍不住问:“爸爸,什么时候去《光明日报》办公,再带上我吧!”父亲答:“报社的大小事务,一般是胡愈之在管。”

        慢慢地我才懂得:《光明日报》虽是民盟中央机关报,但它并非完全属于民盟。

        1956年4月,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提出,要在艺术上百花齐放,在学术上百家争鸣。

        6月的一天,李维汉把父亲、罗隆基、王芸生等人请到中央统战部开会,告诉他们:中共打算重新考虑“大公”“光明”“文汇”三报的归属问题,请他们就三报重返民间的问题进行研究和座谈。在中国,似乎再也没有比政策的变动,更能调动人的情绪。父亲、罗隆基、史良等这样一批久立政坛的人,也不例外。顷刻之间,他们的工作热情和理想被激发出来。为加速民间办报的步伐,就连一向对立的章(伯钧)罗(隆基)也很快取得了思想共识和行动的一致。

        会上,李维汉说:“既然要恢复‘文汇’③,那就把‘教师报’改过来吧。”

        父亲不赞成,说:“如果恢复,就恢复‘文汇’的本来面目。”

        兴奋的罗隆基则在会下让徐铸成、浦熙修主动出击,中止教育部有意拖延“文汇”复刊的打算。就在罗隆基和徐铸成、浦熙修筹划复刊《文汇报》的同时,上边传出消息,大意是说:《光明日报》既为一个民主党派的机关报,除社长章伯钧挂名外,负责具体报务工作的总编辑也应由民主人士担任。

        “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父亲得知这个消息,舒展的心境好似清露明月一般。

        几天后,父亲请徐铸成、储安平和萧乾来家吃晚饭,这是父亲自掏腰包的家宴。别看这三个人均无官职,但父亲把他们视为贵客,特意叫洪秘书事先把拟好的菜单拿来过目,改了又改,掂量再三,并叮嘱厨师一定要亮出看家本领。父亲在饭桌上告诉这三个资深报人、编辑兼记者:中共极有可能恢复“大公”“文汇”“光明”的民营性质,把“大公”还给王芸生,将“光明”“文汇”作为民主党派报纸,交民盟去办。

        父亲兴高采烈地说:“社会主义建设是要靠知识分子的。现在知识分子有些牢骚,《文汇报》要好好地搞搞百家争鸣,《光明日报》今后也要改组,这两家报纸在新闻界放出一朵花来。”又说:“非党报纸应该有自己的见解,在国际方面,要多登一些资本主义国家的新闻,在国内方面,也不要和党报一样。”

        父亲的这番话,给了徐铸成极深的印象;萧乾对满桌的饭菜赞不绝口;而储安平则向徐铸成详细询问了《文汇报》编辑部的组织情况,外派了多少记者,还打听了上海关于电影的讨论情况,徐一一作答。

        黄酒一坛,佳肴几味,觥筹交错本为联络感情,疏通关系。他们之间似乎不用联络与疏通,彼此就很融洽了。与此同时,似乎每一个人都窥探到共产党办报政策的松动,为中国高级知识分子展开了动人图景。大家无不为此而兴奋。

        我家的规矩是大人请客,小孩不上席。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了这三位贵客。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是储安平。他面白,身修,美丰仪。记得一个上海资本家的大小姐曾告诉过我:无论男女,如果其侧影很好看,那他(她)就是个真正的美人了。储安平的侧影,很美。

        饭毕小憩后,客人告辞,大家漫步庭院曲径。入夜时分,暑气全消。微风解愠,又送来花的芬芳。萧乾、徐铸成走在前,父亲与储安平行于后。

        父亲轻声对储安平说:“老储,我向你透露一个消息。如果请你来办《光明日报》,能从九三过来吗?(储的工作关系在九三学社)”难以置信的储安平,怔住了。夜色里的炯炯眼神,如荒漠中的流星闪烁。

        这一刻,“两片落叶,偶尔吹在了一起。”

        而这一刻,储安平的人生厄运也悄然开始了。

        1957年1月22日,民盟中央在父亲和罗隆基的主持下,接办原属于民盟北京市委编印的《争鸣》月刊,并将其学术性争鸣刊物,改成政治性刊物,实施他们“以言论政”的办刊方针。不久,在民盟的中常委人选增补会议上,父亲提议储安平接替胡愈之任《光明日报》总编辑④,提议千家驹担任民盟中央《争鸣》刊物的总编辑。上海《文汇报》复刊,经与罗隆基商议,决定由罗隆基负责,徐铸成出任总编辑。

        会后,父亲高兴地对别人讲:“以后,我要多管点《光明日报》了!”

        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到父亲书房去问候他,只见紫檀雕花书桌上放着一册黄色封面的新书,书名是《新疆旅行记》。打开扉页,上面用钢笔写着:伯钧先生指正,落款是储安平。

        我问:“储安平到底是个什么人,是个作家?还是个办报纸的?”

        父亲说:“应该说,两个身份他都有。但他的出名,主要是因为他办的一本叫《观察》的杂志。”

        我家里订阅和赠送的杂志极多,其中的一本叫《新观察》,却不知还有个《观察》,遂问父亲:“《观察》是什么?”

        “我带你去看《观察》。”父亲一边领着我去南书房,一边说:“这是在国统区出尽风头的一个政论性刊物。因为它是纯民营的,所以保持着超党派的立场,有一种在野论政的特色。在国民党一党专政的条件下,储安平能以批评政府为业,为言论界开辟出一条道路,是非常不易的。说他是中国自由思想的代表,毫不过分。这也是我最看中的地方。”

        南书房是父亲藏书的一长排南房。这里的书架顶天立地,其中的一间房内,藏有几乎全部的民国期刊。父亲爬上为专门拿取顶层图书而作的木梯,从许许多多的老旧期刊里取出一摞《观察》递给我,说:“你拿去读吧。”

        从藏书房出来,父亲拍着身上的灰尘,说:“储安平是上海光华大学毕业的。我原以为他是罗隆基的学生。今天才知道,张东荪教过他,而努生在光华教书的时候,他已不在学校了。他去英国留学,还是张道藩指示江苏教育厅给予的资助,后来,张道藩又继续资助过他。”

        我大为诧异,道:“在学校读鲁迅的文章,老师告诉我们张道藩是坏蛋,反动透顶。他还破坏徐悲鸿的家庭生活。”

        父亲笑了,说:“千万不要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其中包括老师讲的和报上登的。”我特爱父亲,也特听他的。

        父亲又说:“你知道吗?储安平还是个美男子呢。”

        “真的?”我记起从玻璃窗看到的那个侧影。

        说到男人的相貌,父亲的兴致挺高。他说:“共产党里面有三个美男子,如周恩来。国民党里有三个美男子,如汪精卫。民主党派也有三个,如黄琪翔。储安平也是其中之一。”

        “爸爸,在这九个人里面,谁最漂亮?”

        “当然是汪兆铭啦。我们的安徽老乡胡适自己就讲过,一定要嫁他⑤。”

        “那汪精卫漂亮在哪儿呢?”我问。

        “在眼睛。他的眼睛不仅漂亮,而且有侠气。这个结论不是我下的,是个新派诗人⑥说的。我看,储安平眼睛也有侠气。”

        我又问:“爸爸,那储安平自己愿意到《光明日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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